青山問我 作品

第 25 章 管用

偷偷離開戈陽城是羅紈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雖然“謝九郎”是個招搖撞騙的,但他的實力依然不容小覷。




畢竟行騙也需要一定的底氣支撐。




若沒有那以假亂真的樣貌與氣度,沒有那些寶馬香車、奴僕部曲,誰能相信他一個貿然出現在人前的郎君,就是那安於江東的謝家郎?




說不定曾經他也是一位世家子,只是家中劇變,這才淪落成個騙子。




不過無論如何,與他撕破臉都是不明智的舉動,他光腳不怕穿鞋的,羅紈之卻還有諸多顧忌,若被他牽扯進去,羅家主不把她手撕了才怪!




萬幸,他們就要離開戈陽,只要她避開這段時間,完事好說。




羅紈之撩開車簾,外面蔥鬱的林景讓她緊繃的心絃放鬆下來。




車隊已經出城兩天了,就算被發現了也來不及追上她。




不過,他也沒什麼必要追她,反正自己也不過是他行騙過程中一個不足為道的樂趣。




羅紈之趴在橫框上,回憶起兩人相處的點滴,越想越是惱,拍了拍車壁洩氣。




虧她還那麼內疚自責,還想討好他,彌補他,沒料到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受害者。




“女郎怎麼了?”




車伕在外面問,羅紈之連忙提聲道:“無事,就是飛進來一隻小蟲。”




爽朗的車伕哈哈笑了兩聲,“娘子怎麼不記得帶上香囊。”




猶記得九娘最怕蟲,所以她一直戴著驅蟲的香囊。




羅紈之手指撥弄腰間的香囊,轉開話題問道:“季叔,離安城還有幾天的路呀?”




“過了這段山嶺,再沿著官道,快則兩日,最多不過二日就能到啦!”




老夫人受不了顛簸,已經要人放慢了速度。




“還是跟老夫人知會一聲吧。”季叔話音才落,旁邊就有個家丁道:“在茶棚聽到過路的商旅都在說最近路上不太平,還是儘早入城,別在路上耽擱久了。”




季叔點頭,贊同道:“雖然我們車隊儘量低調,但也怕賊惦記。”




羅紈之聽完兩人的話,默默把車簾放下,縮回車廂裡。




她拜託二兄求情才得以跟隨祖母楊氏的車隊去安城,祖母是去訪友,而她一方面是躲災,一方面是去撞運氣。




庾十一郎提過,真正的謝九郎興許就在安城落腳。




安城離戈陽不遠,就四五天的路程,或許那冒牌貨也是怕當面碰上收不了場,這才被迫匆匆計劃離開。




若是她能遇到真正的謝九郎,還有機會說服他幫自己。




不多會,車隊開始加速前進。




健牛甩動尾巴,牛角上的銅鈴一晃一響,羅紈之不得不扶住車壁,保持自己的平衡。




季叔還在外邊安慰她,說是維持這個車速就能早點到安城。




羅紈之也想快些抵達,在路上隨時都可能會遇上流匪。




但誰也沒料到,偏偏就是這




樣倒黴,他們還是遇上了流匪。




不幸中的萬幸,這些流匪不劫錢財只要藥材。




像他們這般長途跋涉的車隊都會帶上常用藥,就怕主人半途有個頭疼發熱,所以流匪攔他們也是這個原因。




楊老夫人叫羅二郎到羅紈之這裡拿藥箱。




羅紈之把車廂裡的藥箱找出來,各樣不管認不認識的都撿出一半來才把藥箱遞給他。




“二兄,他們不會傷及我們性命吧?”




羅二郎眉心微皺,但還是在極力安慰妹妹:“放心吧九娘,他們雖然是流匪,但說話還算客氣,直言是有人得了急病不得已才攔下我們的隊伍,只要有藥,他們就放我們通行。”




說是客氣,但是這話分明也說得並不客氣。




有藥就放行,倘若他們沒有藥呢?




雖然不滿,但這世道就是誰權勢大、誰拳頭大,規則就由誰說了算,羅家帶著家丁護衛十幾人,但比起動輒上千的流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羅紈之把收拾好的藥箱交給羅二郎,叮囑他小心。




羅二郎也囑咐她就在車上千萬別下來,一個美貌的小女郎容易遭人覬覦。




羅紈之一直都待在車裡,連車簾都沒敢掀開,只敢偷偷問季叔外面的情況。




季叔一會說二郎把藥箱送過去了,一會說老夫人跟他們說話了,又說好像是他們的頭兒的人來了,還跟老夫人抱拳行禮,看著人模人樣的……




“齊某謝老夫人贈藥!”




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傳了過來,莫名耳熟。




馮老夫人不知道說了什麼,那道聲音繼續道:“……不得已才冒犯了老夫人,我等願意護送車隊去往安全地方。”




羅紈之掀開車簾一角,順著縫隙看出去,齊赫鶴立雞群的身影落入視野。




還真是他!




雖然與齊赫接觸不深,不過此人身上自有一股正氣,即便落草為寇但不同於粗陋莽人,也算有情有義之人。




思考了會,羅紈之拿出一枚五銖錢叫季叔去為自己傳話。




季叔沒料到女郎居然會認識流匪頭子,大大吃了一驚,在羅紈之百般安撫下才將信將疑地去找齊赫。




齊赫沒過多久就拿著作為信物的五銖錢大步走來,羅紈之戴上帷幔,坐在車上,向他點頭:“齊郎君。”




“原來是女郎家的車隊,真是對不住了!”齊赫長揖一禮,解釋起來:“我們正欲去往樟城,但是隊伍裡有人高燒不退,再不吃藥只怕保不住性命,正好看見你家車隊經過,想到貴人出行都會帶著藥,這才出面討藥。”




事情的經過和羅常孝所說差不多。




就是羅紈之不由感慨總共二次遇見齊赫,二次都在他為旁人求藥的時候。




齊赫正好也想到了這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女郎就好比是我的貴人,每每我遇到危急,總能得女郎相助,可見這恩是不能不報了。”




羅紈之連忙道:“都是小事,不足掛齒。”




齊赫說:“女郎能否勸你家老夫人,我剛才說要護行,老夫人並不信任,但我說的不是假話,這路上還有別的流匪,他們不但劫掠財物,還殺人搶女人……”




說著,齊赫想起這戴幕籬的女郎,生了一張清豔脫俗的臉,若是遇到了那夥人,下場可想而知。




“女郎怎麼在這個時候出門?”齊赫忍不住問。




羅紈之面對齊赫的發問,不由頓了頓。




若不是因為那假“謝九郎”她也不至於被逼出戈陽城。




“祖母要去訪舊友,我只是隨行。”




想到在戈陽城裡聽到的流言,羅紈之反覆思忖後小心開口,“齊郎君與“謝九郎”還有聯繫嗎?關於馬城的糧道一事,齊郎君可知道些什麼?”




羅紈之對他有恩,齊赫不藏捏,大方點頭道:“不錯,是我們做的。”




自從他帶領了數百流民抵抗胡騎,越來越多流離失所的百姓加入了他的隊伍,根據地和大量糧草就成了迫在眉睫的難題,謝九郎為他提供的正是一些世家運送糧草的路線圖。




“抱歉,這是我們不得不活下去的辦法。”




羅紈之是世家女郎,一定會對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是齊赫也不屑於欺瞞恩人,這才對她坦誠相待,實話實說。




其實羅紈之不是不能理解他們,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知道外面很亂,很多百姓失去了田地與家園,可她只是個小女郎,即便再可憐他們的悲慘遭遇,也總不會盼望著拿自己的財帛去救濟他們吧?




她不是高尚的聖人,能夠大度到割肉啖鷹、以身飼虎。




她也不過是想在這苦難的泥淖裡活得容易一些。




齊赫看著她在幕籬後朦朦朧朧的臉,道:“不管女郎如何看待我,這一程還是讓我們護送吧,若是女郎因為我們耽擱,遭遇不測,齊赫此生都會過意不去。”




羅紈之點了點頭,“多謝齊郎君。”




“九娘。”羅二郎走了過來,正好聽見他們最後的對話。




羅紈之從車上下來,快步走到羅二郎身邊。




“二兄,我覺得他沒有惡意,若是想對我們動手不必費這麼多口舌,不如就依他的話,讓他們送到安城吧,祖母年紀也大了,可經不起再驚嚇。”羅紈之小聲對羅二郎道。




羅二郎重新打量站在旁邊相貌堂堂的齊赫,這人的氣度委實不像個流匪,他有心想問羅紈之和他的關係,但旁邊家丁耳目都在,便嚥下聲,點了點頭,答應道:“我這就去跟祖母說。”




出門在外,與人結善總比與人結仇好,他們既然沒有惡意,那多一些人隨行總是更安全一分。




齊赫拱手道:“還請同老夫人說,我們要停下煎藥,等藥好了馬上動身出發!”




齊赫帶人下去煎藥,羅家的家丁警惕地護衛在主家身邊不敢鬆懈,就怕這些流匪突然逞兇,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羅紈之在犢車附近鬆動手腳,不多會就看見一位扎著雙髻的女郎從流匪




當中腳步輕快地走了出來。




那女郎先是有些猶豫地環視一圈,等看見戴著幕籬的羅紈之時兩眼發亮,一溜煙小跑過來。




羅紈之這才看見她手裡用葉子捧著一堆紅紅的果子。




“你就是羅娘子吧,我叫齊嫻,二兄說他當初在戈陽城為我看病時,是你給了我們兄妹救命的錢,我們將來都要報答你!”




這叫齊嫻的小女郎十分端正清秀,笑起來兩隻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樣,讓人心生親近好感。




羅紈之撩開幕籬,也跟著微微一笑:“是你兄長為你豁出一切的樣子觸動了我,如今見你大好,我亦感到值得。”




齊嫻看見羅紈之的臉,又驚又喜:“哇!我二兄可沒有告訴我,你生得這麼美!他一定是不好意思說!”




後面聽見她喊的齊赫大步趕上來,對著她的後腦勺就是一個巴掌,斥道:“又在胡說什麼!”




羅紈之猛的見到齊嫻被打,剛嚇了一跳,就看見齊嫻也沒有哭鬧,反而揉了把腦袋就捏起手裡的果子追著齊赫砸,“說你膽兒小,連果子都不敢親自拿來!”




齊赫被妹妹揭了短,氣得七竅生煙,越跑越遠,乾脆不露臉了。




齊嫻趕走了哥哥,連忙把弄卷的葉子捋了捋,又捧到羅紈之面前,“羅娘子,這是我二兄叫人在林子裡摘的,用清水洗過了,很乾淨的,你嚐嚐嗎?”




羅紈之不好拒絕,先是拿了一個放嘴裡,咬下去,酸甜的汁水迸發在齒間,果真好吃。




齊嫻見她大大方方,不像是別的世族女郎怕這怕哪,笑容更加燦爛,乾脆坐在她身邊,捧起葉子和她分享野果。




羅紈之趁機問:“你們不是在馬城附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我們收留了一些老弱婦孺,正要帶去樟城安置,二兄說樟城的太守是個難得的好人。”齊嫻一五一十交代。




她又小聲補充了句,“戈陽的劉大人是個壞東西,我們好些人都巴不得他被胡人抓去喂狼呢!”




劉太守是斷不可能容下這些流民,難怪他們要捨近求遠。




羅紈之點點頭。




兩人東拉西扯聊著天,不一會果子就分完了,齊嫻掃開葉子,拍了拍腿,站起來道:“我去瞧瞧藥好了沒,得去看著他們喂藥,那人好慘的,受了很重的傷,我可是千辛萬苦才把他救醒。”




羅紈之好奇:“什麼人啊?”




齊嫻也是個關不住秘密的人,更何況這在她眼裡根本不算什麼。




“前段時間北胡人內部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好多被關押的晉人都趁機跑了出來,我撿到了他,那時候他身邊死了好多人,就獨獨他還剩口氣。”




齊嫻很得意,“是我求二兄把他帶走的,要不然他就要給天上的禿鷲啄了去。”




“那你知道對方是何人?”羅紈之對生人總有些警惕。




“不清楚。”齊嫻搖了搖頭,紅著臉小聲道:“不過他洗乾淨後臉很好看,沒你好看,但是是郎君的那種好看,他還說會報答我




的救命之恩。”




說到這,齊嫻抿著嘴,亮晶晶的眼睛望著羅紈之,心思不言而喻。




“他也沒說自己姓什麼,家在哪裡嗎?”




齊嫻還是搖頭,苦惱道:“他只說他母親也姓齊,他拼了一口氣活下來就是為了找回自己的父親,等他認了父親,就可以好好報答我們了。”




連身份都藏藏捏捏不敢明說的人只有兩種。




一是身份低,不值一提,怕齊家兄妹當做沒有價值的廢人丟棄不管,所以故弄玄虛。




二就是身份高貴,怕被人挾恩求報,所以隱瞞不說。




交淺言深是禁忌,不過羅紈之還挺喜歡性格開朗的齊嫻,忍不住提醒道:“在不知道對方身份前,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齊嫻重重點頭,咧嘴笑道:“我二兄也是這麼說的,放心吧,我心裡有數的!”




臨時用破布搭出的帳篷裡躺著高燒不退的皇甫倓,他雖歷經坎坷,但即便身在北胡也沒有住過這麼破爛的地方,只是重傷和高燒讓他無法動彈,更沒有選擇。




渾渾噩噩之間,他好像又看見一張倒掛在胡床邊的臉,溼漉漉的髮絲沾在她的臉頰,女人如蕩在巨浪裡,目光被晃得恍惚,嘴唇就像離水的魚一張一合。




他剛想跑近,那張臉就猙獰如狂。




“我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




腥苦的湯藥灌進嘴裡,他恢復了點力氣,把碗推開,側身猛咳了起來,五臟六腑都好像挪了位置,疼得他不由蜷縮起來。




“哎呀,你們怎麼喂的,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別燒退了傷口又崩開了,讓我來吧!”




皇甫倓慢慢平復紊亂的呼吸,睜開眼,小女郎已經端著木碗大大方方坐在他的身邊,端起碗殷切地把湯藥吹了吹,又看著他,“阿郎,趁熱喝吧,這樣你的病才會快快好起來。”




皇甫倓不抗拒喝藥,他只是微皺眉,“哪裡來的藥。”




齊嫻把遇到羅家車隊的事情都跟他說了,慶幸道:“幸好阿郎命好,正好遇到了羅娘子家的車隊經過,說起來我的命也是羅娘子救的,要不是她給了我二兄錢買藥,我早就死了說不定。”




齊嫻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吵得像是十隻麻雀,但是皇甫倓不會阻止她,因為只有她才會笨到隨便透露這麼多信息。




“我也覺得自己命好呢,這才遇到了你。”喝完藥,他慢慢躺了下去,但是睜開的眼睛還看著齊嫻。




齊嫻臉都紅透了,把他身上的被子扯了又扯,小聲道:“那你快快好起來,我還要陪你去找親人呢!”




皇甫倓笑著沒有回話。




外邊流匪開始收拾動身,齊赫特意過來找羅紈之。




“羅娘子久等了,很快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羅紈之點點頭,關心了一句,“病人怎麼樣了?”




“有這些藥大概會好一些。”齊赫估摸著那人的傷勢,其實這點藥遠遠不夠,難免會留下一些後遺症。




羅紈之想到




自己藏起的半份藥,心裡有過一時猶豫,不過斷沒有一點餘地也不給自己留的道理,要是沒有她們給的藥,這個人興許早就沒有命了。




羅紈之換了話題:“齊郎君是在為“謝九郎”做事嗎?”




本以為這兩人是一夥的,但是從齊嫻那裡打聽出來的彷彿又不是這樣一回事。




齊赫正色道:“謝九郎幫了我不少忙,我很感激他,但是我們不是在為他做事,而是為了我們自己。”




“那就好。”羅紈之含笑,別有意味道:“郎君高義薄雲,千萬不要被人當刀使了。”




齊赫心中一暖,聽出羅紈之是要他提防人,是在關心他。




“放心吧女郎,我會小心的。”他咧嘴一笑,“將來女郎有事,儘可來找我!”




他遞給了羅紈之一袋子五銖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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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琴園,鳥啼婉轉。




“齊嬪留給皇甫倓的老人大多都死在都堰,齊赫的人馬那段時間正好盤踞在附近,皇甫倓多半是在他哪裡,郎君可要去接他?”




“不急,再等等。”




蒼懷欲言又止。




“你是怕不等我們接到他,他就會死在半途?”




謝昀望向窗外,手指在琴絃隨意撥弄著沉悶的低音。




“他吃的苦還不夠多,對北胡的恨還不夠深,我就是要他百死一生,千難萬險,當然,其中若他就此死了,說明此人非是天命所歸,我也不必強求。”




他隨口一句話,就決定了這位“尊貴”的皇子還要苦苦掙扎好長一段時間。




蒼懷不會置喙,他只用堅信無論郎君做什麼決定都是對的,因為在大事上面,他還從未看走眼過,要不然謝珏也不會寧可捨棄自己的親子也要大力培養身為侄子的他,成為謝家下一任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