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201

 李清月若有所思:“除卻修繕官道和山下宮殿寓所之外,還有三處祭壇,是不是也還缺人手?”

 這祭壇自然不能等到李治親臨兗州才開始修建。

 山南四里處修建的圓丘祭壇,上飾五色土,號為“封祀壇”,用於第一步祀天。

 在泰山山頂築最大的一尊祭壇,需有五丈寬,九尺高,號為“登封壇”,乃是在泰山之巔祭祀昊天上帝所用。

 另有一罈修築於泰山的附屬神山社首山上,有一八角方壇號稱“降禪壇”,用於祭祀后土。

 這三處祭壇可不只是將土夯實便足夠了,更要將其四面延展而下的階梯都修築到足夠體面精緻。

 也是個麻煩的活。

 “我看這件事,與其讓那些沙門來辦,還不如交給下面那些人去辦。”盧照鄰忽然從旁插話提議道。

 在賈敦實到來之前,李清月正在看著這些在十餘日內匯聚起來的兗州富戶子弟。

 不得不說,這些被加錢也要送進來的人,大約是真指望能在護持儀仗期間得到天子看重,考慮到官員儀容的問題,確實沒有哪個歪瓜裂棗被送過來,也自然沒人膽敢

 破壞安定公主依照奉宸衛選拔定下的規矩,將身高不足六尺的人送到隊伍裡。

 乍一眼看去,這些跟隨府兵精銳一起進退起步的富戶子弟還怪養眼的。在李清月忍痛從周遭府庫裡調撥來了新鎧甲與利器兵戈後,更有了一番精銳的氣勢。

 但到底是不是經歷過戰事,對她這等先後經歷過東征西討的人來說,簡直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們至多也就是擺在那裡充充場面罷了。

 現在聽到盧照鄰這麼說,李清月也頓覺此舉可行。

 “也對,反正只是充當儀仗,不是真要讓他們練出武能搏虎、力能扛鼎,令行禁止的樣子……”

 “現在讓他們去修祭壇,還不必我再給他們說什麼激勵動員的話。”

 給天子修祭壇是何等榮幸的事情。

 既能投身於此,想來在天子自“封祀壇”轉至“登封壇”後至“降禪壇”期間,這些人便絕不可能缺席。等同於是在封禪之前,就已為其中添磚加瓦。

 李清月越想越覺得,論起畫大餅,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了,“賈長史,就這麼辦吧,只是要勞駕你知會這些人一聲,嚴禁在築造祭壇期間做出什麼多餘的舉動。”

 她怕這些聽聞儀仗隊消息就聞風趕來的富戶,敢將自家倉庫裡的珠寶都給貢獻出來鑲嵌在祭壇之上,只等陛下望見這等傑作問起這是何人所為。

 當背景板,就得有背景板的覺悟。

 “升之,”李清月又轉頭朝著盧照鄰讚道,“你在我麾下任職多年,果然是越來越能提出合我心意的建議了!”

 盧照鄰拱了拱手:“臣不敢居功,還是先有了公主此前的佈置,將人請來了此地,才能有後頭的安排。”

 “你這話便說得有些謙虛了,”李清月招了招手,“走吧,既然這些人有了去處,我等不妨先往興隆塔一行,看看這十來丈高的舍利塔到底是何模樣。在泰山封禪之前,也當對兗州風物人情略有所知,以備不時之需。”

 王勃一臉無奈地看著前頭的這對主從一番和睦的交流,一時之間竟覺自己沒法確定,這個“合安定公主心意”的說法,到底該當算是對盧照鄰的褒獎,還是一種調侃。

 只覺這兩人在壓榨起勞動力上當真是早已達到了新境界。

 可轉念一想,他這個被叫來寫封禪獻文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那些被坑來當儀仗隊的富戶子弟也沒多大區別,又感覺自己起先還生出的一點慶幸,都已不見了蹤影。

 “子安,還不跟上?”見李清月回頭高呼,王勃連忙收起了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加快了腳步。

 只是當李清月領著盧照鄰、王勃,又在賈敦實的陪同之下抵達普樂寺之時,在這興隆塔下的佛堂中,她看著眼前的景象,本還輕鬆異常的表情,頓時凝固在了當場。

 有好一瞬的沉默,李清月才重新開口:“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

 在她面前敞開的其中一間延生堂內,陳列著一尊巨大的延生紅牌,題寫著安定公主

 的名字,在其下,則是密密麻麻的香火供奉堆積作了數層。

 視線之中,赤紅牌位與香燭交相輝映,幾乎形成了一片火海,也讓驟然見到此物的李清月都驚了一跳。

 若非這其中的爐鼎供桌供盤都是嶄新的,顯然陳設了並不長的時間,她險些以為,這是早幾年間便是列陣在此的東西,這才有了此等昌盛的規模。

 但這自然絕無可能!

 這等陣仗,也必定不是前幾日才找上賈敦實的普樂寺住持主動所為。

 可她明明……

 明明是來帶人採風,找寫作靈感的,不是來看自己的樂子啊!

 不,或許這不該叫做樂子。

 李清月目光微動。

 在這一尊尊供奉的簇擁之中,安定公主四個字被火光映照出一種特別的光暈,讓其上的燙金文字像是在流動著跳入眼中。

 讓她恍惚覺得,這四字的分量好像都比平日裡更重了一些。

 賈敦實答道:“這是……這是營中府兵覺得公主以仙法開道,免他們勞役之苦,為您開設的延生祿位。怎麼,公主難道不知道此事?”

 他摸了摸鬚髯,奇道:“我還以為,公主將這普樂寺僧人算計入套,本也考量過此事呢。”

 李清月:“……”

 不,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好不好。

 什麼因為仙法開道增設延生祿位,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出於利益的考慮,確定普樂寺眾人不該錯過這封禪大事,又怎會想到,促成他們做出這個決定的,還有她本人。

 她也本以為,她和劉神威的轟炸大業,最多就是變成她和那些士卒互相知道又不搬上臺面來的秘密,哪知道這些府兵還能折騰出這樣的陣仗。

 在這一刻,她也忽然意識到了,為何在她自長安回到此地的時候,在府兵當中會有那等特殊的表現!

 不,不只是那些府兵,在這些供奉上的字條裡,還夾雜著兗州當地百姓的祝福。

 讓她不知為何,心情既覺沉重,又覺像是在這片燭火燎燎中乘雲而起。

 是了。

 當有一些東西不能被當今時代的知識予以解釋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擁有了旁人所遠不能企及的優勢。這也遠不只是改元吉兆這樣的祥瑞那麼簡單。

 當她在幼年見到了唐人的兩面境遇,將減少府兵傷亡、撫境安民變成自己都覺得理所應當的事情時,對有些人來說,這其中的意義卻並沒有那麼簡單。

 她向阿耶請求前來開道的時候,所想的不過是要讓人人知道安定公主的名字,知道她並不僅僅是這封禪的參與者,但好像,她已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又多往前一步了。

 這……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

 “公主,公主?”

 李清月自泰山腳下的軍帳中回過神來,將思緒抽離出那片延生堂中的景象,就看到了面前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但在認清對方是何人後,她又當即大喜過望,自座位上跳了起來,“卓雲,你怎麼來這兒了!”

 仔細一算,自當年薛仁貴與鄭仁泰在西域作戰出現問題,卓雲領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位置前往西域到如今,竟已有兩年有餘了。

 兩年多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的精氣神再發生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何況是卓雲這樣屢屢獨當一面的將才。

 唯獨不變的,便是她在看向面前這個對她有知遇之恩的上司時候的眼神。

 “我自西域班師,為響應陛下的封禪之舉,將突厥、于闐來的使者都帶往了長安,又應皇后之託,前來兗州協助公主校閱兵馬,逡巡御道。”

 “公主,您剛才在想什麼呢?”

 李清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在想,這承天下之重負的封禪,便要呈現在我眼前了。”

 “既能為此盛事的參與……不,應該說是締造者之一,又怎能不以煥然面目迎接它呢!”

 越是聽到這些呼應她舉動的聲音,她也越是覺得,自己有此等放眼天下的野心一點都沒有錯,也並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的生存。

 她需要這場泰山封禪的盛會,再讓自己登臨高地、縱覽山河,而後告訴自己——

 她想要什麼,她又要看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