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196

 他拍了拍自己已經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權當是為我送行了。最遲還有個三天我就啟程了,年節期間的走動太多,屆時未必還能順利約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遲循毓神色一鬆:“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否則我怕你繼續臭著這麼一張臉,在遼東那地方容易捱打。”

 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各自笑了出來。

 但當二人扛著包袱自長安西市折返之時,又忽然勒馬止步,彼此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閃過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們的視線之中,一列裝束尤其特殊的隊伍自長安西門入內,越過西市後朝著皇城方向而來。在另一頭,同文寺(鴻臚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將他們迎接入內,隨後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這樣特殊的場景,大概很難不將人的注意力給吸引過去,也讓這兩人都有好一瞬沒開口。

 直到眼見禮賓也已收隊入內,李敬業方才指了指那頭,問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來人的面容,他可能還不敢這麼確定是突厥、回紇又或者是什麼其他胡種,好在有衣著能讓他從旁判斷一二。

 只是,這個時候,怎麼會有這樣一隊突厥使臣到長安來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戰局的緣故反叛大唐,繼往絕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殺,縱然西域戰事大局已定,卻還有不少小範圍的動亂。

 按照李敬業的猜測,就算隨後西突厥其餘各部要表現對於大唐的效忠前來朝見,也得等到伊麗道駐兵的兩位將軍班師之後再說。

 可眼下既然還沒聽說這樣的消息,那便不應該會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對。

 尉遲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許不是西突厥,而是東/突厥?”

 隋文帝開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國分裂,西突厥汗國成立,在永徽年間給大唐帶來不小麻煩的阿史那賀魯,投降於大唐的阿史那彌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國的成員。

 而東/突厥距離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則先因汗國分裂遭到了隋文帝遠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後被大唐攻破,隋朝義成公主被殺,頡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長安,東/突厥自此勢力大衰。

 再後來,受命進攻東/突厥的大唐名將李靖將東/突厥殘部數百帳遷移到了雲中,以突厥貴族阿史德氏為首領,在太宗皇帝的詔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統轄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還需節制漠北突厥、回紇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將其在去年重新劃分,將這部分投降後遷移過去的東/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為雲中都護府。

 比起多有混戰的西突厥,東/突厥這邊的動靜確實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這等年節時候到訪大唐。

 見尉遲循毓看著那頭還在思慮之中,李敬業出聲提醒道:“你在這裡看著牆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還不如隨我趕緊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在抵達英國公府後二人便從李勣這裡獲知,尉遲循毓的猜測還當真沒錯。

 這一批前來大唐的,正是被安頓在雲中都護府的東/突厥人。

 ……

 這位東/突厥首領走入蓬萊宮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時。

 走過丹鳳門後所見的情景,讓阿史德契骨呆滯了許久,幾乎忘記往前挪動腳步。

 在他的視線之中,陸續朝著蓬萊宮正殿朝見的大唐臣子盡數籠罩在朝陽之中,連帶著的還有那座異常恢弘的大殿,構成了一幅——當他身在草原之時絕不可能看到的場面。

 “叔父,你該往前了。”隨行的年輕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這才如夢初醒,繼續往前走去。

 眼見大唐的官員好像並未留意到他這個失態的舉動,阿史德契骨低聲朝著侄子阿史德元珍說道:“我只是在想,我們此次來朝的決定應該並沒有錯……”

 西突厥諸位可汗姓阿史那,東/突厥自然也該如此。

 但或許是因為大唐更希望對朔方的東/突厥勢力再行壓制,在將這部分東/突厥人遷入雲中的時候,將阿史德氏提拔為了其中的首領。

 可比起阿史那這個長生天貴種,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聯姻的後族而已,光靠著這二三十年間的時局變化,還遠遠不足以取得頭狼的地位。

 當這些在雲中重新駐紮,逐漸繁衍出下一代,又將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納而來的東/突厥人日益壯大後,

 他們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這個被大唐扶持起來的領袖了。

 於是,阿史德契骨在獲知了大唐近來的戰績後,飛快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能坐以待斃,而是要到長安去,請求覲見當今天子!

 權力罕見地從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後族這裡,他便絕不願意讓其從自己的手中丟掉。

 大唐近年來東征西討的戰績若能變成他的倚仗,那麼他的這些同族對他的質疑,還有他們想要將阿史那氏給迎接回來的願景,就都能被打壓下去。

 眼見大唐近年來新修的宮殿是此等輝煌模樣後,他更覺得自己來得太對了。

 只是當這位闊面碧眼的東/突厥首領低頭走入含元殿內,朝著李唐天子行禮後,抬頭所見的場面卻讓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這大唐朝會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簾之後竟然還有一人,於這出會見中宣告著同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禮官款待的時候,對方確實曾經告訴過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與皇帝同稱陛下二聖臨朝,讓他千萬不要因此而有什麼異樣的表現。

 但怎麼說呢,他答應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時經歷的義成公主之事,在真見到這個場面的時候,還是有片刻沒回過神來。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將奏書所言再行陳說。”

 阿史德契骨連忙收回了諸多胡思亂想,伏地應道:“臣以雲中都護府突厥部首領,乞請大唐垂憐,效法突厥舊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為諸蕃君長所請,也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雲中突厥部只為突厥小支,不敢請陛下為可汗,唯願得一大唐親王遙領可汗一職,以示我等遵從大唐統轄。”

 李治望著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領,眼中閃過了一縷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來的書信,看到了這份請願。

 但看到這封奏表,與親自聽到這一支突厥首領說出這話,還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將阿史那彌射敕封為興昔亡可汗,將阿史那步真敕封為繼往絕可汗,便是意味著,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終結,現在阿史那彌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發明確了效忠之意,這一路東/突厥首領則是乾脆請求將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親來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願望達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戰功所帶來的慶賀還未從長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禪的決定也正在醞釀之中,阿史德契骨的這番話,便與錦上添花無異,怎能不讓李治對他備覺欣賞。

 既是識時務之人,他又怎能不順從對方的意思來辦。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結束了自己的那番話,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態的表現會引來這位李唐天子的不滿,就聽到對方開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從後背流下來了。

 糟了。他自覺自己說出的話已足夠體面

 ,怎麼還是得罪了天.朝上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