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178

 要說薛夫人對皇后可真算是積怨已久了。

 當年,陛下明明只是想要立武昭儀為宸妃,卻忽然之間由宸妃為皇后,又在英國公李勣的支持、李義府許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進。

 她都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應對之策,就已因武皇后要完全收回權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總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間地位的契機。

 她也果然沒有猜錯陛下的想法!

 如果說上一次來見之時,陛下只是在病痛難忍中向她們這些保傅哭訴,很覺自己處境不佳,那麼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舊事,則像是更進一步表明了對皇后的不滿,以一種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於她——

 他要分皇后的權,甚至是換個更聽話的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一如他對長孫無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種溫吞的信號滲透於朝野之中,今日該當也是如此,先要藉著這樣的話看看朝臣的態度。

 那麼,便等著她與元超給陛下一個臣子忠心的驚喜好了。

 她繼續說道:“陛下還是先將身體養好再說,不要說這些胡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李治唏噓,“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國公與郕國公能儘快平定安西都護境內的動亂,也希望安定能儘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制住對方擴張的野心。

 說不定在這樣的好消息面前,他的疾病就能夠不藥而癒了。

 或許他的病症,也是因為這些野心勃勃的蠻夷所導致的。

 ……

 但這些戰事的成果大概沒那麼快。

 並未從西域折返吐蕃的欽陵贊卓,憑藉著和裴行儉斡旋中獲得的經驗,將一度為裴行儉所用的戍防經驗,用在了西域這頭。

 這兩個月間,他對西突厥與回紇的聯兵做出了一連串的安排,愣是將居中斬斷安西都護左右的西州打造成了鐵板一塊,將匆匆回援的獨孤卿雲攔截在了西州之外。

 這還不算完。

 那些西域的胡人多的是見風使舵的角色,見大唐自中原發出的兵卒還未出玉門關,反倒是那西突厥與回紇的聯兵已佔據了兩州,還行將朝著下一州進發,前來投奔的不在少數。

 一時之間,就連去歲已被大唐出兵鎮壓的龜茲都又多了些異動。

 而被李治同

 () 樣寄予厚望的另一路兵馬(),還在雪山之間跋涉。

 李清月朝著掌心哈了一口熱氣?(),望向前方的目光愈發凝重。

 千丈之高的山嶺路途,縱然因為還在七月的緣故,並未徹底被白雪覆蓋,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絕不是一句隨便說出來的話。

 昨日上午還有高照的日頭驅散了山中濃霧,到了下午便下起了冰雹。

 更麻煩的是,往前方探路的士卒方才來報,再往前走,地面愈發溼滑。

 馬有革履蹄鐵,能在這樣的山道上緩步而前,人卻來不及在倉促之間獲得用於這麼多人的腳馬子,只能儘量以徵調來的鐵片與步片,在那遼東草絮鞋的鞋底捆綁出防滑的形態。

 饒是李清月的體力不能按照尋常人的情況來估量,在又走出了一個時辰後,都已覺得腳底像是有著逾越千斤的力道,正在拉拽住她的腳步。

 可算算原本預計的路程,今日又還遠不到停下的時候。

 “讓走不動的將分發下去的肉乾和飴糖都吃了。”李清月低聲朝著隨行的黑齒常之說道,就見對方當即邁著大步往回走去。

 這兩種物資在軍糧中確實奢侈,可對於要面對高原反應的兵馬來說又確為必需之物。

 該當慶幸,在益州籌備軍糧的段寶元和她往來甚多,也知道她絕不會無端提出這樣的需求,寧可暫時搬空州府也將東西都先給供應了上來。

 可即便如此……

 “西域黃沙之中的作戰和藏區冰原之上的情況是一樣的,一旦開始走了就不能停下來。”

 李清月朝著發聲之人看去,就對上了薛仁貴的臉。

 他繼續提醒道:“大總管已將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既為將領,便不能再對餘下的事情耿耿於懷。”

 “何況,這些士卒看著大總管行於隊伍之中的表現,各個都比平時憋著一口氣,反倒是您若對他們個個噓寒問暖,讓他們在稍顯疲態的時候就暫歇腳步,才是真要讓他們永遠留在此地了。”

 李清月將自己的襖子又扯緊了些,但依然沒忘記將那件彷彿是為領路而生的披風拉扯端正,悶悶地應了聲“嗯”。

 她當然明白薛仁貴話中的意思,可這出自大渡河進軍藏區的決定乃是她的諫言,她便總覺得,自己對於參戰的每一個都需要負責。

 但好像她能做到的,也只是讓人將隊伍之中倒下的士卒就地掩埋,再將他們的名字都給一一記錄下來,作為回返後發放撫卹的文書憑據。

 再便是……

 當臨近入夜的安營紮寨中,在士卒上奏周邊的木柴已不夠供給取暖燒水之時,李清月朝著周遭臨近雪線的寸草不生看了一會兒,忽然指了指後方的糧車中覆蓋了油布的那一批。

 “去將木炭分發下去,節省著點。”

 木炭?薛仁貴聞言朝著動靜發出的方向去看,發覺那數目還當真不少。

 “大總管哪來的那麼多木炭?”他驚奇發問。

 李清月指了指唐璿,“他給我

 () 建議的,說蜀中冶鐵業發達,木炭庫存必定奇多。只要此戰能打贏,陛下不會計較我從鐵官搶木炭。若是打不贏——”

 “以吐蕃那等條件,打不贏我們也回不去,還不如賭一把。”

 薛仁貴看了唐休璟那張乍看起來溫吞老實的面容有好一瞬,沒從這等激進的決定中緩過神來,可偏偏也就是這個決定,讓這支彷彿已因今日趕路凍僵的隊伍裡,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之聲。

 薛仁貴聽得出來,那分明是對今日還能吃上一口熱飯的喜悅。

李清月一邊把玩著手中的羅盤校準輿圖方位,一邊繼續說道:“我選擇這條路就已經是在冒險了,難道還怕再多冒險一點嗎?”

 唐璿敢賭,她作為對方的上司,當然也敢賭。

 可這句在她自己看來輕描淡寫的話,聽在薛仁貴的耳中,卻很難不讓人心頭一震。

 在她面前隨後點起的炭火和那些士卒小隊中升起的一樣微弱,就連所用的飯食也和士卒的並無區別,薛仁貴卻覺得,自己彷彿已能從這簇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被投照到放大的身影,讓人不由為之心折。

 “薛將軍,算起來我們的運氣也已不錯了。都說甘松嶺因山崩的緣故道路不通,乃是個行軍之中的變故,但走這片大雪山也就不必穿過甘松嶺上潛藏水澤毒氣的草地。”

 “比起一腳陷落到泥坑裡,我可能還是更想一步步腳踏實地一點走。你說是吧?”

 “……”

 炭火不足以燃燒整夜。

 隊伍中的聲音很快在這片避風的營地中慢慢消失,彷彿通過這樣的方式便能讓自己節省掉一點消耗。

 而後在晨光重新投照於營地之上的時候,將四處細碎的動靜從合用的被褥之下喚醒,變成營地之中整軍的一聲聲口令。

 然而當李清月也已重新整裝待發的時候,卻看到還有人坐在炭火堆的旁邊。

 薛仁貴遲疑了一瞬,還是奏報道:“昨夜火還沒滅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有人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跟他相熟的人上前去推了推,便發覺他早已死了。”

 這讓剩下的人再不敢對這些人有所動作,生怕是自己的這一碰才讓人喪命此地。

 可在高原與寒凍的氣候中,這確實是再常見不過的情況。這些人也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了。

 薛仁貴道:“等隊伍開拔之後,我會讓人去按照常例收斂屍體的。”

 李清月站定了有一瞬,目光短暫地掠過了他們來時的那條路,這才回道:“我知道了。”

 這一個個還未起身的身影,像是一尊尊形態各異的墓碑被安插在這條道路之上。

 卻也在同時,不知是不是因為被他們即將起行的動靜所驚,有一列飛鳥從白山之間飛掠而起,朝著更深的雪原方向而去。

 在這樣一片令人五味雜陳的景象面前,李清月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最終並沒有說出口。

 理智告訴她,她必須牢記薛仁貴昨日說的那句話,不要將時間浪費在這些還會繼續發生的死亡上。

 理智也告訴她,吐蕃一旦奪取吐谷渾威逼中原,死的人遠比現在更多,所以他們根本沒有停下腳步的機會。

 感性,卻讓她很難不覺得心中壓著一塊巨石,將悲憫與無奈變成了一股無法宣洩出口的東西。

 但在最後,李清月心中的百般思緒迴轉,都只變成了口中有些變調,卻也依舊擲地有聲的一個字。

 “走!”

 繼續往前走!

 只是在大軍開拔之中,唐璿又看到李清月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抹了把臉,口中嘟囔:“休璟,你說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比之前更高了?”

 要不然,怎麼大早上的,就有雪花飄落到了她的臉上。

 而後,變成了一片被風吹化的涼意。

 ……

 當他們終於走出這片沿河高聳的山嶺,前方出現的不是再起一座的山峰,而是綿延往北的草場之時——

 已是龍朔三年的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