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67 章

在姜循接手這賑災爛攤子的第七日,天下著濛濛細雨。田地間如籠煙霧,萬物迷離失真。




姜循坐在一草棚下,看流民在外排起長長隊伍,前來領取糧食。這兩日下雨,運輸不便,姜循能流動的大筆錢財幾乎見了底。此時已快到晌午,今日的糧食仍沒到。




賀明那邊的賑災糧倒是每日堆在糧倉中。




流民們淋著雨,飢腸轆轆,怨聲載道——分明有糧食,此女卻霸道不讓用,非要用她的。她的糧食以次充好,今日更是遲遲送不到,莫非要餓死人?




那貴女嬌貴無比,有草棚擋雨。他們連口香軟米飯都吃不上,陪她一起在這裡等。




流民中竊竊私語聲變大,姜循聞若未聞。玲瓏為她捏把汗,但她每日就這樣坐在這裡,面如冰雪氣如月霜,倒真的擋住了不少不懷好意者。




一陣急促腳步聲朝草棚下奔來。




遠遠的,年輕郎君幾分虛的聲音飄在淅瀝雨中:“姜娘子,怎到了這個時辰,仍不開糧?”




細雨飛斜,隨風颳入草棚下。姜循半邊肩被雨淋溼,面容一貫冷寒。她聽到喚聲抬頭,看到一個綠服郎君衣襬沾泥,撐著黑傘從雨中跑來。




那人收了傘,赫然是賀明。




賀明俯身朝她作揖,她愛答不理。賀明這幾日已經領教過她的漠然,仍好聲好氣:“姜娘子,不知你對賑災糧有什麼誤會,在下也不多提了。你每日用你的糧充作好糧,在下也認了。只是今日已到晌午,百姓們連早膳都沒吃到,這是不是有些過分?”




草棚外排隊的流民見到那年輕郎君作揖不住,那貌美的未來太子妃連起身都不曾,更是私語不斷。




賀明抹把臉上的水:“我的糧食已經運來兩日了,再不發下去,不知會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姜循慢悠悠:“這些天,死的流民本就不少。”




賀明心頭一跳,猜她這話是否暗指什麼。




平心而論,他不願和姜循為敵。他初見此女便心旌搖曳,雖之後得知此女將入主東宮,他的落花之情終將空負,但太子安排姜循配合他一同賑災,他仍有吃了蜜一般的感覺。




可惜二人的合作不愉快。




混著“神仙醉”的糧食發不出去,他背後的商人頗有意見,太子那邊更是幾度暗示,對他連連催促。因姜循不肯明面上開倉,賀明只好私下將糧食悄悄賣出。私下流通的糧食賺不了太多錢,無法滿足太子。




賀明上前一步:“姜娘子既然知道死的人多,為何還不開倉?姜娘子不信任在下,另安排人馬來送糧,敢問是不是那糧食今日送不到,姜娘子今日便不發糧?上萬的人口,都要餓死於你的不鬆口?”




姜循淡然:“上萬人口若死於我的不鬆口,我自會擔責。賀郎君不必為我操心。”




賀明哪裡是為她操心。




天邊偶有幾聲悶雷,棚下美人坐得端然,衣襬微溼,玉容昳麗。她是高貴的東京名門女,她一生不知旁人性命由人裹挾的滋味。他




和她之間,到底隔著太多東西。




賀明緩緩說:“如果你今日的糧食,始終不到呢?”




姜循緩緩抬起眼,烏黑眸子幽邃若淵。




賀明從未在女子身上看過這樣的眼神,姜循用這種讓人看不透的瞳眸盯著他,語氣卻輕柔:“你做了什麼?”




賀明不提自己做什麼:“晌午已過,我再給姜娘子一個時辰。若糧食仍不到,姜娘子就不要怪我了。”




姜循微笑:“我不和你打賭。一個時辰前聽我的,一個時辰後仍聽我的。賀郎君,你試一試能不能在我眼皮下發糧。”




賀明:“難道看著人餓死?”




他聲音陡抬高,姜循手中的茶盞砰地砸在桌上。她站了起來,逼望賀明:“我說過,我會負責。”




賀明:“你負責得起?”




姜循:“賀郎君能為前幾日那些死的流民負責,我便能為今日餓死的流民負責。”




賀明:“姜娘子這話憑空猜測——”




他倏地收口,因他的人急匆匆從草棚外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話。賀明臉色瞬變,倏地看姜循一眼。




同一時間,姜循這一邊,亦有人冒雨衝入草棚,在玲瓏耳邊彙報了幾句話。玲瓏色變,忙向姜循彙報。姜循聽聞後,抬頭,目光冰涼地看著賀明。




賀明轉身欲走,姜循:“賀郎君請坐,陪我賞雨等糧。”




賀明:“在下有要務——”




“哐——”衛士們拔劍,攔在了賀明面前。賀明那一邊,衛士們同樣拔劍,與姜循這邊出手的人對峙,雙方劍拔弩張。




賀明回頭看姜循,面色蒼然。姜循與他相對,寸步不讓。




賀明得到的消息是:種植“神仙醉”原材的藥田被人找到了,雙方發生爭鬥,賀家這一派敗落,拼命逃出。那藥田被人發現,“神仙醉”的事要瞞不住了。




賀明盯著姜循:太子說姜循不會查。可若不是姜循,又是誰呢?




姜循得到的消息是:商人運送的糧食來自東京周遭幾城,雨天路滑,又遭人阻於半道。商人們朝天上放響箭傳遞消息,卻到底無法在今日趕到。




姜循靜望著賀明:此事應是賀明做的吧?只有賀明,急需她這邊出事。無妨,她還有後招。




不知葉白那裡,是否得手……




賀明和姜循各懷心事,皆心事重重地望向雨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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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東京城中一長巷,江鷺從雨中步出,到了一商鋪屋簷下。




屋簷下有人,赫然是沉靜許久的葉白。




雨絲如注,立在廊雨後的葉白撐著傘,一身素色襴衫。錦緞襴衫上繡竹描蘭,分外清雅。他笑眯眯朝世子招手,而世子到廊下瞥他一眼,第一句話就是:“你受傷了?”




葉白:“……”




江鷺這敏銳洞悉能力,葉白直接掠過。他笑嘆著,從袖中取出一賬簿,交給江鷺:“你將十二匪中那百來人供我調遣,你來見我前,應該已經從他們口中知道,監督跟蹤賀




家數日,終於找到了藥田。




“我不光找到了藥田,還拿到了賀家讓人制藥的記錄賬簿。我怕他們不穩妥,親自去藥田走了一趟,才拿到這賬簿。()”




江鷺低頭翻看。




葉白嗤笑:我拿到的東西,豈會有假?我無法現於明臺,接下來諸事,就要勞煩世子了。()”




江鷺仍在翻賬簿,耳邊姑且一聽。




葉白盯緊他:“這些賬簿,自然不是白給小世子的。我和循循已有商議,小世子位高,你拿到這賬簿,賬簿才能發揮最大作用。”




江鷺眼皮微跳,語氣在渺渺清雨中幾分微妙:“你和姜娘子已有商議?何時商議的?我怎不知?”




葉白心中奇怪,心想我二人的人,你憑什麼知道。




最近諸事繁多,姜循整日忙得暈頭轉向,顧不上私情,也自然來不及告訴葉白自己和江小世子關係的變化。葉白只覺得不對勁,卻不知哪裡不對。




葉白心中記下,口中只道:“我和循循的看法是,世子拿著這賬簿找太子對峙。”




江鷺不置可否:“找太子?”




葉白:“你我皆知,賀明一舉一動,背後的得益者是太子。‘神仙醉’不能放到明面上,公然和太子為敵。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這個把柄去威脅太子,逼太子召回那些摻了‘神仙醉’的糧食,將賀明抹下去。”




葉白含笑,笑意中又帶著幾分惡意:“你是南康世子,私下威脅太子,應該做得到吧?你和我們又不同,太子拿你沒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