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四章 鬼王宴


  次日。

  李長安早早入城,趕去與群鬼匯合。

  卻不料,咸宜庵的尼姑告訴他,天不亮,黃尾他們就被師太攆下了山門,只留下一條口信,說是讓道士去城外富貴坊的華翁邸店匯合。

  道士只好又打道回府。

  華翁邸店很是顯眼,就在碼頭邊上。

  佔地頗廣,房屋眾多。

  主人家經營有道,偌大地盤一半作貨棧,一半作旅舍。他家旅舍也與別家不同,廂房裡沒有床,也沒有大通鋪,塞滿了三層的大木架,用木板或竹篾隔成一間間床位。

  人躺進去,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租客們都戲稱為“棺材盒”。

  李長安看來,這“棺材盒”同現代某地的籠屋有異曲同工之妙。只能說,無論何處,窮人的境遇總是相似。

  然逼仄如是,也比那些個黑心雞毛店好上太多。

  至少,即便你生得細皮嫩肉、膚白挺翹,晚上也可放心大膽側身而臥。

  更妙的是,若把棺材蓋……不,床門掩上,裡頭便自成一方天地,就似在自個兒家中,全無拘束。且外出討食時,大可把粗苯物件留在“家”裡,不必整日把全身家當都系在身上。

  店主人華翁是錢唐有名的奢遮人物,公正有威信,有他老人家坐鎮,別說窮哈哈身上那三瓜兩棗,就是堆滿了金條銀錠,也保管沒人敢動一點兒歪腦筋!

  後頭的話是黃尾當著店主人的面說的,可惜一番恭維,只換了店主人一個後腦勺。

  黃尾一貫“心寬”,嘻嘻一笑放過,招呼大夥兒往邸店對門的飯攤說事。

  ……

  那飯攤塞在一個旮旯裡頭。

  逼仄而寒磣。

  好在李長安們更寒磣,摳摳搜搜湊了幾個銅子兒,向店家一人要了一碗米湯騙肚子,便堂而皇之地佔據了小攤唯一一張桌子。

  李長安才落座,便露出詢問之色——今天聚頭的鬼們比昨夜少了一半。

  那一家四口不見蹤影,鄉下漢子們少了小半,兩個貨郎只剩下老的。秀才們倒是一個不少,只是面對李長安的詢問,欲言又止。

  鄉下漢子性子急,張口罵道:“道長莫提那些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還說是甚麼同鄉?呸!噪死個人!”

  老貨郎則平和許多:“大夥都是萍水相逢,非情非故的,人家也犯不上受咱們拖累。”

  李長安越加不解。

  黃尾輕輕搖頭,捋起袖子,但見毛絨絨的手腕上,有“八月八”的淤青般的字樣。

  而後,老貨郎、盧秀才、兩個鄉下漢子相繼露出手腕,都有與黃尾一樣的字跡。

  李長安皺眉稍作沉吟。

  探出手臂來。

  手腕間亦有“八月八”字樣烏青。

  這是昨夜接觸到骷髏鬼散發的黑貼之後才出現的怪像。

  “此乃何物?”

  “鬼王宴,萬錢貼。”

  …………

  黃尾是個文化鬼,至少曾經是。

  所以有著文化人的毛病,不肯直白地說事,開口便是:

  “至德年間,天下大亂,中原的孤魂野鬼們大量湧入錢唐。”

  “縱使錢唐城裡寺廟、道觀眾多,但惡鬼們是隨流民而來,因戰亂而生,今日殺一百,明日多一千,根本不能禁絕。”

  “當年真如戲文所說,厲鬼嘯聚,白晝作祟,夜裡食人。”

  “那鬼王便是當時逃難而來的中原流民。”

  “流民麼,頭上無一片瓦,腹中沒一粒糧,為了一家老小,他與一眾鄉民為坊間惡少所欺,騙去了海邊修海塘。”

  “他本是中原人,不曉得其中險惡。修海塘可是鬼都不願意沾身的辛苦差事。”

  “一起修塘的同鄉一千人,不到月旬,就生生累死了一半。可一面為了家人,一面是官法如爐,都只能咬牙忍耐。”

  “終於到了工期,監工卻欺他們是沒跟腳的流民,將他們強行扣押下來繼續苦役。”

  “又過了月餘,有新加入的苦役是他的熟人,才得知,自己拼死拼活託人寄給家人那點兒微末工錢,只因家裡沒有男人撐腰,被流民中的無賴漢搶奪去了。可憐他闔家老小,已盡數餓死在了城外的窩棚裡。”

  “他聞此噩耗,嚎哭了三日。”

  “第一日,天昏地慘,他哭瞎了雙眼,流出血淚。”

  “第二日,日月無光,他連血都哭盡了。”

  “第三日,暴雨如注,他以鐵錘自碎頭顱,並立下誓言:死後,不入地獄,不入輪迴,只願為一厲鬼,殺盡天下奸賊!”

  “周遭目睹之人紛紛動容,引得與他經歷相同的上千苦役相繼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