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

 “小和尚變成老禿驢殊為可惜,不若趁著皮細肉嫩,施捨給我等分而食之,諸位施主,你們說是也不是?!”

 “正合某意。”

 “腿上肉多,卻要留給俺。”

 “模樣挺俊,光吃豈不可惜?”

 ……

 話音方落,這窟中的囚徒們頓時躁騰起來,哪裡有先前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連那幾乎要融入石壁的,都開始掙扎抖動,似要裂壁而出。

 小和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腳顫慄不知所措。

 老和尚摸著弟子的小光頭,只唱了聲阿彌陀佛。

 “瞧著沒?”了難大咧咧笑道,“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

 說罷,他邁開大步向前,絲毫不理會那些汙言怪語威脅謾罵,仿若全當是蚊蟲聒噪。

 ………………

 三人一路向下,漸漸把囚徒的嚎叫甩在身後,而眼前也豁然開朗。

 了難將火把掛在石壁上,領著了悟師徒跨入一處寬廣的石室。

 這石室內燈火長明如晝,裝扮成大雄寶殿模樣,中央法臺上供奉著主尊佛像,其他陪侍的佛像在兩側依次排列,其餘裝飾,如帷幔、祭臺、香爐、牌匾……無不具備。任誰也難想到,穿過那一路陰暗幽深,在這山腹深處,居然有這麼一處堂皇的寶殿。

 只不過那蓮臺上坐著的不是釋迦摩尼,而是一位三頭六臂的佛陀。這佛陀雖帶法冠、披袈裟,但面目皮膚都栩栩如生人模樣,小和尚曉得,這就是三位師祖所化的三身佛。

 他好奇仔細打量,正面是位面露悲憫的老人,應當是慈航普度的空見祖師;左邊是金剛怒目的中年,定是法相莊嚴的空性祖師;而右邊那個淡然微笑的青年,當然就是那位風雅的詩僧,自家這一脈的祖師空衍了。不知怎的,小和尚總覺得相對於其餘二位祖師,自家祖師的面孔上彷彿差了些意味。

 “本善。”

 “啊?”

 小和尚回過神來,卻是師傅在呼喚。

 “還愣著幹什麼,快隨我來拜祭師祖。”

 小和尚趕緊應聲,跟著師傅一起焚香叩首拜祭,一番折騰下來,他忽的瞧得師祖身邊陪侍的佛像頗為不同,不似尋常佛像那般姿容飽滿,反倒有些乾癟枯瘦,連五官都有些扭曲模糊。

 “這些是寺中歷代先賢的法身。”

 小和尚恍然,揚起頭問師傅。

 “師爺的法身也擺在這裡嗎?”

 沒等老和尚回答,旁邊的了難和尚卻是哈哈一笑。

 “證得肉身不朽留有法身在世的才有那資格。”

 他促狹的逗弄著小和尚。

 “你家師爺只能放那兒。”

 手上所指,卻是石壁上開鑿出的一排排小石穴,其中小部分放置著各種式樣的盒、罐、甕。

 小和尚不服氣了,嘴巴一鼓,“可……”

 了悟老眼一鼓,把徒弟到嘴邊的話給瞪了回去。然後笑眯眯把骨灰盒放入一個空石穴中,默不作聲掃了眼那些個金身遺褪,暗自癟了癟嘴。

 呵,比上次來時,又少了幾個。

 ……………………

 歸程時,囚徒們自然又是一番惡行惡相。

 可憐本善小小年紀哪兒見過這陣仗,一路上只勾著頭緊緊跟著師傅的步子,出了洞窟,過了索橋,他仍是止不住後怕,手心背心全是冷汗。

 他回首望去,那幽深的洞窟好似擇人慾噬的怪獸,而看守這怪獸的,居然只是幾個吊兒郎當的酒肉和尚?

 “這麼些人手,就不怕裡面的人逃出來麼?”

 了難和尚渾不在意,只頭也不回地答道。

 “窟口留僧人看守,只是防止某些不明就裡的香客闖入。”

 末了,又解釋了一句。

 “有三位祖師坐鎮,這化魔窟三百年來都是有進無出,管他邪術高深、魔焰滔天,入了窟中,都只是化作石頭等死罷了?”

 一個“死”字不說還好,一說出小和尚腦中就閃現出在窟中所見。猙獰的囚徒,逐漸化為石頭的活人,形容枯朽的先人,還有那三頭六臂的祖師。

 興許是嚇懵了,一個沒由來的念頭閃過,化魔窟,化魔窟,既可化魔為佛,可否化佛為魔?一句荒唐的話便脫口而出。

 “若是祖師入了魔……”

 話到半截,小和尚苦了臉急急打住。糟糕了,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了難和尚微微一愣,便哈哈大笑起來,全當是童言無忌了,也不惱反而打趣道:

 “俺們三位祖師爺是世間一等一的神僧,若是入魔,自是一等一的魔頭!”

 …………

 子時,夜色深沉。

 化魔窟旁,那陡峭的絕壁上突然攀爬上一個人來。

 說來怪異,這人既然能爬上懸崖峭壁,但行動之間,各處關節彷彿生了鏽,說不出的僵硬。他拖著蹣跚的腳步,一步步挪到化魔窟前。

 此時,窟前看守著一個白胖的武僧,可惜這廝裹著個毯子,倚在石壁上,滿身的酒氣熟睡正酣。

 那怪人站在他面前熟視良久,那白胖武僧似乎在感到了什麼,咕嚕著說了幾句夢話,翻個身竟又沉沉睡去。

 見此,那怪人終於邁動僵硬的腳步,漸漸逼近,最終卻徑直越過,走入了化魔窟。

 此時,天風推開雲翳,勾月投下冷光,只照得一席破爛僧袍沒入漆黑的洞窟中。

 進了這化魔窟,這僧袍人的動作愈加僵硬緩慢,一路行來,破爛僧袍下灑下帶著火星的灰燼,被洞窟中的細風緩緩捲開。

 他的到來,再次沸騰了這枯寂的洞窟。

 “選我!選我!”

 “到我前邊來。”

 囚徒們大多掙扎嘶喊,他卻全然不理會,只蹣跚著停駐在番僧的牢籠前。

 “嘻嘻,看中我了嗎?也罷!”

 番僧慢慢站起身來,頂著蠕動收縮的藤蔓,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鐵欄前。

 “與其苟且,不如速死。”

 說著,他雙手抓住鐵欄,把頭猛地一撞,硬生生把腦袋擠進了那巴掌大的鐵欄,把頭顱送到了僧袍人的身前。

 僧袍人伸出手來,枯瘦如骨爪的手撫上番僧的脖頸,尖銳的指甲扣入皮肉,立時鮮血淋漓。

 “來吧,來吧。”番僧喃喃自語,“我的怨恨,我的惡念,我的業果,帶著我的頭顱……”

 噗嗤,皮肉撕開。

 咔嚓,頸骨斷裂。

 番僧的屍體撲倒在地,血液自脖頸湧出,沖積出一個小小水潭,粘上鮮血的藤蔓蠕動著,將其慢慢拖拽向石壁。

 那人攜著他的頭顱,腳步蹣跚著穿過嘶噪的囚徒,穿過靜坐的肉身佛,一路上灑下點點灰燼。

 他繞到三身佛的側面,一個被蓮臺與供桌遮掩住的視線死角,這裡用石塊堆碼著一個簡陋的祭臺,上面供奉的不是瓜果饅頭,而是三顆乾癟的頭顱。

 燭光躍動,這人昂起頭注視那三身佛,但見他頭頂著破爛法冠下,一張面孔枯瘦如干屍,遍生白毛,一對獠牙探出吻外。

 這殭屍張了張嘴,發出幾聲莫名的嘶吼,便將手中的頭顱放在祭臺上,而後退下幾步,僵硬地彎腰叩拜。

 蓮臺上,那笑得悲憫的佛陀嘴角微微一動,在晃動的燭影中,顯出些許獰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