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辭別


與小販口中一樣,那條小巷窄的嚇人,趙寶珠不得不控制著墨林慢慢兒走,才能不讓新買的馬車邊緣蹭到牆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長,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時候,喧雜的聲音漸漸加劇,待他們終於穿出小巷,人聲如同一道音牆般席捲而來。

趙寶珠在忽然濃烈的陽光下不適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後,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小販說的不錯,貫穿京城的朱雀大街兩邊此時站滿了人,鮮花與各式香囊手絹簡直是漫天飛舞,但透過這麼一幅繁榮的景象,趙寶珠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著紅衣的男子。

葉京華高高坐在馬上,頭戴狀元帽,身上穿著赤色描鶴羅袍,玉白側臉在漫天的花瓣間一閃而過。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雲而來。

紅色比趙寶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適合葉京華,他站在人群中,緊緊盯著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滿是驕傲。在他心中,葉京華的風華從來都是配得上萬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寶劍終於重見天日,從此誰與爭鋒!

趙寶珠遠遠地凝視葉京華的身影,氣體在胸口膨脹,充滿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跟在後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誰,只一直睜著眼睛,直到眼球乾澀,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葉京華的身影已經遠得有些看不見了。

趙寶珠知道一甲前三名還要回宮裡去參加晚上的瓊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闈的一眾考官,皇子皇孫,甚至還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員參加。之後葉京華大概會去翰林院,聖上對他的青睞有佳,大概一兩年就會放他出來做官。

少爺會去何處做官呢?趙寶珠想道。不管怎麼說,應當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寶珠看著狀元遊街的人馬遠去,
怔愣間忽得想起一句詩來。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這是前朝一位杜姓詩人之作,還正好應了葉京華的名諱。

不知為何,想起這句詩,趙寶珠心中忽然湧現出一陣急促的悲傷,彷彿是心尖被毒蟲狠蟄了一下,剎那間疼痛難忍。

短暫的疼痛之後是一陣更加綿長的失落。

他抬起眼,踮起腳再次隔著人群努力向葉京華望去,卻已經看不清了。

此時,墨林偏過頭來,往趙寶珠臉上噴了口熱氣,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滿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著。

馬蹄掀起灰塵,讓趙寶珠猛地嗆了口氣,拍著胸脯咳嗽起來。

他猛地回過了神,忽然從方才的失落之中抽離出來。不、事情並不是這樣。少爺是「冠蓋滿京華」,他卻不是「獨憔悴」,他身負父老鄉親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進士,還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當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進士,為民做官,報答父母,不負皇恩。

這是他畢生的願望,現在終於有了做官機會,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又有什麼可憔悴的呢?

趙寶珠握緊了墨林頭上的韁繩,感受著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雖他在這幾月中隨著葉府見識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權勢財富,但趙寶珠從來都很清楚,自己與少爺終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處。

而無論今後是否還能再相見,少爺都定會明白的他的心。

趙寶珠最後朝葉京華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坐上車去,正巧是與狀元馬隊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門走去。

待出了城門,京城的喧囂似乎被他遠遠拋在了身後,眼前只餘橙天粉雲,兩邊兒樹林蔥綠,京道平整寬闊,沒了各式酒肆攤販、行人過客。春末夏初的風已然帶了些許暖意,夾在著青草的香氣撲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趙寶珠一人,一馬,一車走在官道上,黃昏從身後照來,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腳程,溜溜蕩蕩地走在路上,時不時從鼻子裡噴出一點兒熱氣來。趙寶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閉上眼,細細感受著春風中若有若無的香味,只覺心胸開闊,僅存的那點鬱氣也消散了。

走出去數里地後,趙寶珠才回過頭,朝身後望了一眼。

京城揹著光,城牆的輪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盤踞在土地之上。雖已在其中住了許久,但猛地從外邊兒這麼一看,趙寶珠依舊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驚訝,正如他初來乍到之時,認為這座繁華的城池像是頭籠中的巨獸。

他在京城數月,兀自想起,卻宛若數年一般。

南柯一夢,終有夢醒之時。

趙寶珠將京城的樣子深深映入眼中,回過頭,臉上掛起一個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後,而在腳下!

·

另一邊,遊行的車隊中。常守洸已過了最開始的那股新鮮勁兒,開始有些疲倦了。畢竟他們人是一樣的,周圍看熱鬧的百姓確實換了一波又一波。雖然都很熱情,但那灼熱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個洞來,等最開始那點得意勁兒過了,就覺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戲的猴似的。臉都要笑僵了,偏生這麼多雙眼睛看著,還不能輕易掛臉。

怪不得古有「看殺衛玠」一說,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這兒常守洸才開始羨慕起葉京華來——這小子從一開始就冷著臉,現在

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抬眼去前面葉京華的背影,就在此刻,葉京華忽得頓了一下,偏頭向某個方位看去。

常守洸順著看過去,什麼都沒瞧見,他見葉京華長久地凝視那個方位,便問道:“怎麼了?(筆趣閣*小說)[(.co)(com)”


“……沒什麼。”葉京華收回目光。

他剛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極炙熱的目光看他,或許是錯覺。

馬隊繼續前進。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宮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宮近處,四周的百姓漸漸少了些,常守洸將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絹等的都摘了下來,拿了滿兩手都沒處放。抬眼一看,葉京華果然是兩袖清風,清清爽爽一個人坐在馬上。

這麼一圈兒下來,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這姓葉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這得了狀元竟然能從頭到尾臉上半點兒喜色都沒有;狀元遊街如此大的陣仗,眾人簇擁仰慕之下也無半點兒驕傲,從頭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確實不同於常人。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行至宮門前之時,略顯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拋出一隻荷包,那人力氣極大,荷包竟直直朝葉京華面上去了。

幸而葉京華反應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麼人!”這一變故讓護送在隊伍後頭的御前侍衛厲喝出聲,怕是什麼有心之人趁亂暗害幾位老爺。

然而侍衛剛出列,葉京華便已瞧見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鄧雲。他立即出聲叫住侍衛,道:“是我家的下人。”他朝侍衛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不妨事。”見是葉府上的下人來湊熱鬧,侍衛將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後退一步回到隊伍中。

另一邊,常守洸聽到是他們家的下人,還以為是趙寶珠湊熱鬧來了,結果順著葉京華的目光一看,卻見是另一個在科場外頭見過的小廝。此人身量極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正漲紅著一張臉,朝葉京華比劃著什麼。

倒不像是來湊熱鬧的樣子,看著……倒是像有些著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過目光,果然看到葉京華緩緩蹙起了眉頭,半響才回過頭,將那荷包收入了懷裡。

無論如何,馬隊還得繼續前進,鄧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眾人回到宮裡,在馬官兒的服侍下下了馬。

遠方火燒般的黃昏籠罩了皇宮,離天黑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宮中的瓊林宴還在準備之中,三位老爺被請到一邊兒的偏殿裡暫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宮女服侍著將身上的沾滿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換下來,還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準備晚上面聖。

常守洸走出來的時候只覺渾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實在熱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沖了。

然而他剛走出來,就見葉京華已先一步換了衣服出來,正坐在案旁,略低著頭。

只一眼,常守洸便覺出些許不對,侍候在葉京華周圍的小宮女一個個噤若寒蟬,臉也不紅了,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緩步走過去:“葉二公子?”

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葉京華略微一動,抬起頭來。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識有種想退後的衝動,他的瞳孔略微收縮,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麼了?”

幹什麼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只見在內殿昏黃的燭火下,葉京華一雙眼眸此時暗若深潭,麵皮繃得極緊,似是在壓抑著什麼極其激烈情緒。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邊兒有一打開的荷包,裡面隱約能看到一張寫著墨字紙條。

作者有話要說

京城對於寶珠來說其實就是與葉京華的相遇。給葉二取這個名字也是因為他在寶珠心目中代表了京城的樣子。

寶珠跑路,作者醬累鼠。明天停更一天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