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辭別


其實也實在不難收拾。自入葉府的那天起,他便預料到有這麼一天,東西都儘量歸置在一處。葉京華給他各樣物什還有發下來的月錢銀子,都收拾到一處,沒有半點兒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裡裹著三本破書,一隻開叉了的筆,將戴了許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來放到桌上。

玉石是養人的物什,他貼身戴了這麼許久,羊脂玉牌的質地似是更細膩了些。趙寶珠拿在手裡摸了摸,心中竟生出絲縷不捨來。

到底呆了這麼久,要說他對這葉府上下沒有點留戀之情,那也是假的。

趙寶珠抬起頭,目光在房中環視一週,最終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還給葉京華,但只餘下三樣他難以抉擇。

左邊是葉京華親手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圓滾滾的肚子上閃著細膩的光。中間是那隻價值不菲的西洋畫筒,放在長條形的盒子裡。最後是葉京華用來教他的幾本

四書五經ツ[(.co)(com),
裡邊兒還有他隨手寫下的註解。

趙寶珠看了它們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都收了起來。

這都是葉京華贈與他的,不算是偷。趙寶珠默默想道。

做好決定之後,趙寶珠將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開門。

然後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驚呆了。趙寶珠長大了嘴,看著面前烏壓壓的一院子人,簡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這是怎麼了?”趙寶珠將目光移到領頭的李管事臉上。

李管事滿臉焦急,見趙寶珠將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寶珠,你……你這就要去上任?”

趙寶珠點點頭,驚訝之後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道:“你們都是來送我的嗎?不用這麼多人都來吧,可別耽誤了你們做事。”

李管事簡直是有苦說不出,此時去找老爺夫人的人還沒回來,葉京華不在,府裡上上下下沒有能拿主意的人。他們不管怎麼說都只是下人,趙寶珠拿著聖旨,他們也不可能怎得將他攔住不許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額角的汗,笑容勉強地問:

“這……怎麼會這麼急?你看今天天氣也不好,說不準午後要下雨呢,還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氣再走也不遲啊。”

天氣?趙寶珠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晴空萬里,一絲雲都沒有,李管事是怎麼看出來要下雨的?

趙寶珠搖了搖頭,道:“不能等了,聖旨上說了即刻啟程。”

李管事聞言一愣,再接過聖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說接旨著需即日啟程。看到那幾行墨字,李管事腦中轟隆一聲——壞事了!這次是真壞事了!

不管葉家有再大的權勢,這聖旨蓋了印,也寫上了趙寶珠的名字,那就再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這中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但這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解決地了的。因此看著趙寶珠往府門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後面,盡力勸說他多帶上點兒東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帶這些東西啊,你現在就要走,這東西一時半會兒怎麼收拾得齊整——”

趙寶珠聞言轉過頭,對李管事笑了笑,輕鬆道:“哪裡就那麼麻煩了?不必擔心,衙門給了我五兩車馬費。”

“五兩?!”李管事簡直要瘋了,尖著聲音道:”五兩夠什麼!”

趙寶珠一怔,接著笑得更加開懷,道:“買匹老馬,一輛小車,足夠了。”

李管事保持著張開嘴的姿勢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趙寶珠轉過身去,他趕忙命令小廝去後院牽一匹馬和馬車來。

待小廝飛奔去將東西都準備齊全,拉著馬回來時,便見李管事和趙寶珠在府門口拉扯。

“真的不用,誒、李管事——”趙寶珠說什麼也不肯收下葉府的馬和馬車:“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們對我的照顧我已經無法回報,如今我派了官,哪裡還有再這麼麻煩府上的道理?”

葉府的馬不說是五兩,恐怕五十兩都買不下來!馬車就更不用說,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個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遠比去益州的順暢,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話半個月就能到。也許都用不著馬,買頭健壯些的驢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來了:“哎呦我的爺,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趙寶珠態度很堅決,他轉過頭,嚴肅地對牽了馬來的小廝道:“你回去吧,我絕不能收。”

小廝登時愣住。不知是因為趙寶珠手裡的聖旨還是因

為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地有些嚇人,小廝竟然真的吶吶退後了兩步,轉身走開了。

李管事差點一頭栽暈在地上。他欲哭無淚,面如死灰,見趙寶珠就要這麼赤條條一個人走出葉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趙寶珠大驚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聲淚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馬,那也至少帶些銀錢去吧!若是讓少爺知道我就這樣讓你出去,那我真是沒臉再在這府上待下去了!”

趙寶珠哪裡能讓他這樣跪著,趕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卻說什麼也不起來。趙寶珠實在拗不過他,只好勉強收下了二十兩銀子——李管事本來要讓他拿上二百兩的銀票,趙寶珠解釋說若帶上這兩百兩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連錢帶馬都擄去了了,李管事這才作罷。

趙寶珠將銀兩收好,站在葉府門口,略微懷念地看了眼頭頂硃紅的門楣,知道終究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彎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貴府接濟,寶珠才不至於流落在外,凍斃於風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與諸位辭別,但是諸位的恩情寶珠沒齒難忘,只要活著一天,便定會找機會報答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著他深深低下的頭顱,就算是心中還在擔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來。何須說這些、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竅改換了趙寶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紅,抬手按了按眼角:“說起來,還是我有諸多對不住你的地方——”

趙寶珠抬起頭,向李管事輕輕笑了笑,柔聲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寫信回來。”說罷他頓了頓,接著對李管事道:“待少爺回來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狀元,我很為他高興,如此不告而別,是我的不是,還請他原諒。”

李管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都不敢想等葉京華回來了這府中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僵硬地點了點頭,看著趙寶珠轉身走出府門,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腳,焦急地問:

“方勤方理還沒回來嗎?”

身旁的小廝搖了搖頭。李管事’唉’了一聲,搖頭道:“都是報應,都是報應!”

這些年他們葉家就是過得太順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總逃不過愛憎貪嗔痴幾個字,早年間他眼見著葉京華活得同浮雲一般,便隱隱覺得會有這麼一天——

如今時候終是到了!

·

趙寶珠早已沒了一開始對京城的陌生。走出葉府後,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販賣車馬的地方,衙門加上李管事給他的銀錢足夠買一匹不錯的馬和一頂小轎。

趙寶珠在馬販子的介紹下挑選了一匹通體純黑的馬兒,它體格健壯,且非常溫順。只要趙寶珠一抬起手便會輕輕歪過頭,將長鼻子貼到他的手心處。

趙寶珠十分滿意,他望著馬兒溫潤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慣有對馬匹的恐懼都消除了許多。

“就要這一匹。”趙寶珠摸了摸馬兒鼻子上放短粗的毛髮,偏頭向馬販子問:“它有名字嗎?”

馬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趙寶珠摸馬的動作一頓,接著轉回頭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從這馬兒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樹木般沉靜的氣質。特別是那雙黑溜溜的眼睛,活似兩顆圓潤的黑色寶石,也不怕人,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四周的人群。

馬販子聞言’喲’了

一聲,
感嘆道:“還是你們讀書人講究,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樣!”說罷他便叫人將馬匹拉去釘蹄鐵,順便上下看了看趙寶珠穿著,好奇道:“這位老爺是要去做官兒吧?怎得也不弄身好點兒的衣裳?”

趙寶珠聞言一愣,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馬販子嘿嘿一笑:“老爺給我銀子裡有些是官銀,做這個買賣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原來如此。”趙寶珠點了點頭,遂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雖是破了點兒,但還是乾淨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門自會發官袍下來,我想著便不換了。”

聽他這麼說,馬畈搖了搖頭,嘆道:“這年頭跟老爺一樣節儉的官兒可不多咯!”

就在他們閒談之時,一陣喧鬧之聲忽然傳來,似是有許多人在同一時間發出歡呼。

趙寶珠好奇地扭過頭去看,卻被繁榮的集市遮住了視線,什麼都沒瞧見。

馬販子在他旁邊兒說:“哦,那是狀元遊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麼?”趙寶珠聞言眼睛一亮,驚喜地道:“真的?可知他們走哪條街?”

馬販子道:“現在道兒兩邊好點的位置估計早都被佔滿了,老爺若是想看,我告訴老爺一條小道兒。您待會兒牽了馬從糖餅鋪旁邊的小衚衕穿過去,正正好穿過去到街口邊上,能遠遠兒地看到他們走過去。”

“是嗎?”趙寶珠一聽更高興了,他本以為自己這一去都見不上葉京華一面了。遂焦急起來,待馬匹終於裝戴好牽了過來,他趕快跳上到馬前的車轅上坐著,一邊兒回頭跟馬販子招了招手一邊兒朝他口中所說的小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