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白襪子 作品

第 45 章 【啊,還在看著我...

 【啊,還在看著我呢。】

 首先從身體深處擠出來的念頭是這個。

 大概是因為太過於沒有現實感了,楊思光託著手中的眼球端詳了很久很久,卻並沒有感到任何面對人類器官時應有的驚恐和抗拒。

 腦子霧濛濛的,思緒也變得格外散亂,思考更是變得無比困難。

 為什麼黎琛的眼球會在自己的書包裡?

 又過了好一會兒,楊思光才後知後覺地想道。

 也許這只是一個夢境?這是他的第一念頭。

 但眼球的觸感又是那麼鮮明,後方的肌肉和神經束上有非常明顯的撕扯痕跡……

 腦海中一點點浮現出同學在電話裡的喋喋不休,他說那輛肇事車的速度很快(也許真的很快?可楊思光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以至於黎琛遇難時內臟盡數破碎,屍體嚴重受損。

 楊思光又想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他想起了黎琛的鞋,有一隻已經在撞擊中飛了出去,比那具屍體飛得要遠得多,所以那些醫護人員在把他搬到擔架上,黎琛有一隻腳是光著的。

 白布只罩住了黎琛的頭,卻沒有蓋到他的腳。

 擔架從楊思光眼前挪過去的時候,他看到了黎琛的完全扭過去的腳踝。

 像是不小心裝配反了的手辦,屍體明明是仰躺的,腳尖卻直直指著地面。

 啊,黎琛已經變得亂七八糟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喃喃低語。

 所以眼珠呢?

 眼珠也跟那隻鞋子一樣飛出去了嗎?

 然後不小心掉進了自己的包裡?

 楊思光恍恍惚惚地想著。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取來了一個乾淨的玻璃杯。

 玻璃杯裡放著冰塊。

 眼球被他小心地包裹在保鮮膜裡,擱在了冰塊上。

 楊思光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看到的處理方法了,只記得那篇文章上提到過,這樣做能夠更好地保持器官的活性,增加再植回身體的成功率——

 想到這裡的一瞬間,楊思光的思緒中斷了。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並不需要那麼小心。

 因為黎琛已經不用考慮器官再植了,畢竟,黎琛已經死了。

 ……

 玻璃杯的外壁浮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楊思光隔著玻璃杯,死死盯著黎琛的眼珠。

 那顆眼球依舊那麼鮮活,那麼溼潤,此時彷彿也正在回望著他。

 就好像它只是暫時離開了那個人的身體,短暫地待在楊思光的身邊一小會兒。

 等到第2天噩夢褪去,它又將重新回到黎琛的眼窩之中,用那種冰冷而厭惡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

 一想到這裡,彷彿有一隻無形且冰冷的手直接探進了楊思光的腹腔,毫不憐惜地揉搓著他的內臟。

 楊思光只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

 他跌跌撞撞地跳起來跑去廁所,結果剛衝到門口,就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

 楊思光吐了。

 *

 那天晚上,楊思光發起了高燒。

 大概是因為睡覺前,母親一直在對著他謾罵叫嚷,以至於哪怕都到了夢裡,楊思光的耳畔依舊縈繞著女人高亢而激烈的嘶叫。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不長耳朵嗎?離那個婊子養的小怪物遠一點!遠一點你知不知道!”

 “別人家的小孩至少還懂得心疼自己的媽媽,可是你呢,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那個婊子做的事情?她搶走了你爸爸,你知不知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沒爹的孩子了!你變成了一個野種!”

 “你竟然還跟那個婊子的孩子玩?!你是沒良心還是沒腦子?!他媽的你還有臉哭!老孃我都沒哭,你哭什麼!你有什麼臉哭!”

 ……

 夢中也是一個渾濁炙熱的下午。

 滾燙的太陽即將落山,夕陽的顏色是一片血紅,將整個世界也染成了刺目的顏色。

 狹窄逼仄的樓道里,母親的笤帚一刻不停隨著咒罵抽打在楊思光的身上,昔日笑意盈盈的面龐上溢滿空猙獰的恨意。

 楊思光記得自己在哭。

 好像從小到大他哭泣的時候都不會發出聲音,只是默默地流淚。

 他其實只是不敢發出聲音,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在那一刻看上去卻愈發狂怒暴躁。

 女人的指甲幾乎已經深深掐入了他的皮肉深處,那塊皮膚,在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都會泛起駭人的紫黑。

 但這顯然沒能讓女人解氣。

 “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個爛人親爹一模一樣噁心德性——我問你,楊思光,以後你還跟不跟那臭婊子養的東西鬼混了?”

 楊思光痛苦地抽噎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女人赤紅的眼睛在眼窩裡彷彿燃著火。

 她的手掐在楊思光的脖頸上,溼漉漉的,滿是汗水。

 “那行,——黎艾玲是個賤人生了黎琛一個賤畜,你以後永遠不會跟賤畜那一家玩!”

 ……

 淚水混合著汗水,宛若一隻只小蟲,沿著皮膚漣漣而下。

 爬過皮膚上被笤帚抽出來的細密傷口時泛起細密的刺痛。

 被母親死死掐住的孩童艱難地翕合著嘴唇,卻始終沒能將那泛著怨毒的詛咒複述出口。

 女人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暴怒瘋狂。

 “好——好——你就跟那條死狗一樣是吧?見了黎家賤畜就走不動道是吧?!說不說?你說不說——"

 嚎叫的同時,女人猛然轉身,抄起了門口一把生滿鐵鏽的黑鐵剪刀,作勢剪向男孩的臉頰。

 “不說是吧?反正也是沒用的東西,不如我現在就把它絞爛!”

 冰冷的刀尖直直戳著孩童的牙齦,喉嚨中泛起濃重的鐵鏽味,卻很難分辨那究竟是血還是金屬自帶的味道。

 在極度的恐懼中,楊思光驚恐地看到那個瘦小而懦弱的男孩,在母親的手中掙扎著發出了聲音。

 【不,不不不不,別說!別說!】

 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的極致恐懼湧向了楊思光,他在自己的夢中發出了一聲嘶吼,然而就跟以往的無數次噩夢一樣,他依然沒能改變那個下午發生的一切。

 “黎艾玲是個賤人……嗚嗚……生了黎琛……”

 “生了黎琛那個賤畜!”

 女人氣勢洶洶地糾正道。

 “黎艾玲是,是個賤人,生了黎琛……黎琛那個賤畜……我以後再也不跟他玩……嗚嗚……”

 “大聲點!”

 女人赤紅的眼睛依然惡狠狠地瞪著男孩。

 而男孩只能不斷提高嗓音,用破了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話。

 最後喊到額角青筋暴起,全身都被冷汗溼透。

 ……

 他甚至都不記得母親是什麼時候推開了他,一個人徑直回到了房中,砰然關上了大門。

 而他卻只能木然地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哭著,喊著。

 “黎艾玲……是……嗚嗚嗚……嗚嗚……”

 就在這時,男孩忽然感到一道猶如實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正處於恐慌和混亂狀態的他本來不應該對其他人的目光那麼敏感,但那道目光太不一樣了,太過於銳利,太過於凝重。

 他在哭泣中緩緩轉過了頭,正好對上樓梯上一道同樣瘦小而纖弱的影子。

 血色的光從那道影子的身後落下來刺入了男孩的眼中,讓他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個人的表情。

 但他記住了那雙眼睛。

 曾經總是溢滿親暱和溫順,彷彿流淌著蜂蜜般的金褐色眼睛,也就是從那一天起變得格外冰冷。

 *

 楊思光冷汗淋漓地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枕頭完全已經溼透,大概是因為在夢裡哭過的緣故,現在他的雙眼滾燙赤紅,就連打開手機看一眼時間,眼球也像是被鋼針狠狠釘穿了一半,泛起一陣難捱的劇痛。

 楊思光用手按著眼瞼,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啊……真是……”

 他咕噥了一句,然後就那樣坐在床上,看著窗簾縫隙中透出來的天光一點點照亮整間房間。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夢到小時候的事了。

 要說起來,那不過是一段非常俗套而無趣的過往。

 那時候黎琛的媽媽作為單親母親,帶著黎琛搬到了他家隔壁。

 父親口口聲聲說著看人家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時不時的便會去幫忙搭把手,然後搭著搭著,兩個人搭出了火。

 然後,楊思光的父親就直接丟下自己老婆和孩子,跟著女人跑了。

 在民風保守的過去,這件事算是一件大新聞,轟轟烈烈被人討論了許久。

 楊媽被人指指點點多了,原本就暴躁的性格愈發火上澆油,最嚴重的時候已經近乎癲狂。哪怕是到了現在,對著楊思光依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種看不慣。

 而當時她對上楊思光,脾氣就更差了。為此楊思光從小到大沒少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捱打捱罵。

 但楊思光就算過得再慘,跟當時的黎琛比起來,也算是過得好的了,畢竟楊媽就算脾氣差愛打人,多少還是會顧著自己孩子吃飽穿暖有學上。

 黎琛卻沒有那種好運氣。

 人人都說他媽黎艾玲漂亮,但人人也都得承認黎艾玲腦子有問題,當初大學也不上要死要活跟家裡斷絕關係也要跟個人盡皆知的小混混廝混,最後生了黎琛。

 小混混在黎琛出生後沒過多久就被人砍死了,黎艾玲帶著這麼個孩子,卻依然像是個不經事的千金小姐,養孩子養得還不如普通人家養一隻狗,全然不曾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