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36 章 【36】

 【36】/晉江文學城首發

 今夜整個崔府註定不太平。

 崔文茵知道家中進賊,也駭了一跳,再不敢在外瞎逛,忙帶著婢子回自己的院裡。

 哪知越怕什麼,偏偏就來什麼。

 才回閨房裡間,見窗戶大開,雨水都飄進來。她心道婢子憊懶,竟這般疏忽,明日定要訓斥兩句。

 行至窗邊,剛要合上,陡然發現地板斗大一個泥腳印。

 那麼大的腳,一看就是男人的!

 “啊——唔!”

 才發出一個音,身後忽的伸過來一隻大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別出聲!”

 刻意壓低的男人嗓音從頭頂響起,崔文茵心跳如鼓,一張臉都嚇得煞白,怎麼就這麼倒黴!

 “崔六娘子,我並非歹人,也不想傷你。你別喊叫,我就鬆開你,可好?”

 崔文茵只覺這聲音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聽過,然現下太過緊張,一時也記不起來,只好配合地點頭:“唔唔!”

 那隻大手果然守信地鬆開。

 崔文茵忙抬袖用力擦嘴,待回過身,看到明亮燭光下那臉蒙黑布的高大男人時,愣在原地。

 雖他遮著臉,可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她絕不會認錯,失聲驚道:“是你!”

 謝無陵也沒想到這小娘子竟然一眼就認出自己。

 他訕訕拿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而後朝她拱了拱手:“我進來前並不知這是你的閨房……外頭有人追我,我見這房裡沒人就進來躲一躲。”

 謝無陵雖是地痞出身,卻也知像她們這等閨閣女子一向最注重清譽,面上也不禁浮了些慚愧:“等外頭那些人走了,我立馬就走,絕不多留。”

 崔文茵看他這打扮,雙眸圓睜:“你就是那個賊?”

 謝無陵黑布下的俊臉微抽,道:“我才不稀罕拿你們府上一分一毫,今夜過來只為帶我媳婦兒離開。”

 崔文茵明白了。

 不偷東西,偷人?

 這詞剛在腦中冒出,她自覺不雅,連忙摒棄,再看面前男人,她柳眉蹙起:“你是來找裴少夫人?”

 謝無陵濃眉擰起,認真糾正:“嬌嬌才不是什麼裴少夫人,她是我謝無陵大紅花轎抬回家、拜過天地的娘子!”

 傍晚那事,崔文茵也有所耳聞。

 其實在她將沈玉嬌的下落告知給縉表兄後,回到院裡她就一直琢磨這事。

 越琢磨越覺得自己好像想岔了,若沈娘子真的是被迫嫁給謝無陵,那白日在客棧之中,她一襲紅裝,妝容嬌麗,與店小二說話也是溫柔含笑,半點都不像被強迫的模樣.

 可她那樣的出身,如何會放著世家宗婦不做,甘願去嫁一個出身卑賤的地痞呢?

 崔文茵百思不得其解,再看謝無陵這深夜翻牆的膽大之舉,眉間愈發凝重:“謝郎君,你還是快些離開吧。我剛從客所那邊過來,裴少夫人和裴郎君已經歇下了,你便是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將她帶走的。何況這麼黑的天,外頭還下雨,你能翻牆,她怎麼翻?”

 謝無陵摸了摸鼻子:“後牆有個狗洞。”

 “你讓裴少夫人一世家宗婦,隨你鑽狗洞?”

 崔文茵聞言只覺荒唐,代入一下,都不禁替沈玉嬌生氣起來:“你為何要這般羞辱她?”

 謝無陵皺眉:“我哪裡羞辱她?我只是想帶她回家。”

 “回家?回哪個家?”

 崔文茵擰著雙眉:“且不說你壓根不可能從客所將她帶走,就算你帶走了,你帶她回哪?她不見了,你又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你當裴郎君猜不出是你?這金陵城,豈能容你再待下去?”

 “我明日一早就帶她離開金陵。”

 “你說的簡單。你可知《禮記》有言,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半夜將她從我家府中掠走,你置她的名節於何地?”

 “.”

 禮記,禮記,又是禮記。

 怎的她們這些貴女,都這麼愛掉書袋。

 崔文茵見他遲遲不語,也不知他是聽進去了,還是壓根沒明白。但看他渾身溼漉漉,黑色外袍裡依稀可見紅色中衣的一角,恍然記起,這是個新婚之日被搶了妻子的男人。

 怎麼說他被搶妻,與自己也有些關係,她嘆口氣,試圖勸道:“謝郎君,我雖不知你與裴少夫人之間到底有何淵源,但她如今已被她夫君尋回,不日便被帶回洛陽,繼續當她養尊處優的世家夫人,你又何必再糾纏她呢?”

 “什麼叫老子糾纏?她是老子的媳婦兒,老子自己的媳婦兒回家,天經地義!”

 “你…你怎的”崔文茵聽他一口一個老子,既驚詫又羞惱,好半晌才憋出句:“我好言相勸,你為何要說粗話!”

 謝無陵莫名其妙,他哪裡說粗話了?

 再看這小娘子羞惱的臉,忽的懂了,敢情是為了“老子”這詞。

 嬌嬌雖也糾正過他這自稱不好,可也沒有像這位崔娘子這樣大的反應。

 謝無陵心想

,果然自家嬌嬌就是最好的。

 深吸口氣,他儘量耐著性子:“我並非有意冒犯娘子,實在是你說的那些話太不中聽。我都說了,嬌嬌是我的妻,你們女子嫁了個丈夫,難道會隨隨便便捨棄丈夫麼?”

 崔文茵微噎,搖頭:“夫妻一體,自當患難與共。”

 “這不就得了。嬌嬌既然嫁給我,我定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的,怎可背信棄義,拱手讓人?”

 “可她先是裴守真的妻啊。”

 崔文茵仰臉,道:“你可知她是何身份?她的祖父乃是聞名遐邇的沈丞相,曾為帝師。裴守真的父親也是沈丞相的學生,又與她父親是至交好友,因著這情誼,在她滿月宴上,裴公就贈上一枚玉如意,為其嫡子聘她為婦。整個長安城都知,沈氏女是裴家婦,便是公主傾慕裴守真,她都不敢和聖上開口,拆了這樁婚事,何況你……你難道比公主還能耐麼?”

 謝無陵聽得這又是丞相又是皇帝公主的,猶如在聽話本故事一般——

 皇帝公主於他而言,就像是天邊的星星月亮,雖是熟悉的事物,但因距離太遠,壓根想都不敢想。

 可現在這崔六娘子說,裴瑕是連公主都傾慕的人,嬌嬌和他的婚事,連皇帝的女兒都拆不了。

 一種說不上的強烈落差在胸膛氾濫著,他覺著自己好似那紮了個洞的羊皮筏子,鼓起的氣一點點往外漏。

 崔文茵見他不語,猜他大概意識到差距了,語氣微緩:“她此番落難,能得你照顧,她大抵是感激的。但你若再繼續糾纏,那份感激也要變成惱恨了……”

 “她不會的。”

 謝無陵低低道:“嬌嬌不會那樣想我。”

 “如何不會?她此番回去,肯定得清清白白回去,若叫人得知她在金陵與一外男牽扯不清,她還如何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崔文茵瞄他一眼:“我看你待她大抵有情,便是為著她好,你快些回吧,日後只當沒她這個人,各自安好吧。”

 謝無陵沉吟良久,才道:“我看得出,她並不願與那姓裴的回去。”

 “願不願又怎樣?”

 崔文茵道:“那是她的郎婿,女子出嫁,從夫從子,她怎能不聽?”

 說到這,她看向窗外濛濛的雨,眼神有些飄忽,輕聲囁喏:“於我們這些人而言,情愛,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凡世家貴女擇婿,先看兩家門戶登對,再看嫁過去後能否執掌中饋,安定後宅,而後是儘快繁衍子嗣。若能誕下嫡子,那麼這主母之位算是坐穩了——至於是否與夫婿情意相投,有則錦上添花,沒有的話,能同房懷嗣便可。

 總不能既要名分又要寵愛,哪有這麼好的事,何況男子多薄倖,情愛如朝露般易逝。

 “快走吧。”

 崔文茵豎起耳朵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回頭看向謝無陵:“你千萬別往客所那邊去……那邊有精兵、還有暗衛,你去了一定會被抓住的!”

 她無法透漏太多消息,只能盡力提醒。

 謝無陵知她好意,抱起雙拳:“攪擾了。”

 崔文茵讓到一旁,屈膝回禮:“客氣了。”

 再次抬頭,就見面前黑影矯健一閃,很快就跳出窗外,消失在茫茫雨夜裡。

 崔文茵盯著窗外看了許久,再看地上那個泥腳印,從袖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一點點擦拭。

 擦著擦著,心底某處忽的發出一聲悵然深嘆。

 她也不知她在嘆什麼。

 或是嘆這位沈娘子命運多舛,或是嘆謝無陵痴心錯付,亦或是嘆自己,這輩子,恐怕遇不到一個能這般痴情待自己的男人吧。

 哪個少女不懷春。

 只是出嫁後,少女變婦人,夢便醒了。-

 翌日清晨,秋雨初停,天色卻依舊寡淡灰暗。

 沈玉嬌睜開眼睛時,望著頭頂那草綠色柿蒂紋刻絲帷帳,還恍惚了好一陣。

 待記起昨日發生的一切,她抬手,兩指撐著額頭,緩緩從床上坐起。

 心裡忍不住納悶,她昨夜不是還想著等裴瑕回平安的事麼?如何就睡得這麼沉?

 是了,昨夜沐浴完,婢子端來了一杯安神茶。

 她喝了之後便覺得困,想著上榻眯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眯就到天亮了——

 郡守府的安神茶是什麼方子,效用竟這般強?

 揉了揉額心,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看了眼榻邊。

 平平整整,並無有人睡過的痕跡。

 所以昨夜,裴瑕並未與她同寢?

 也對,從前在老宅,除非初一十五,他們也都是各睡各的。何況現下她已懷身孕,起碼接下來大半年,他們倆都不必同寢了。

 不知為何,沈玉嬌心底竟有種暗暗放鬆之感。

 又在床上靜坐片刻,她掀被起身,自顧自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喝。

 待飲盡一杯水,窗外隱約傳來兩婢的交談聲。

 “.聽說打得可嚇人呢……”

 “哎呀,真是膽大……”

 “…這都巳時了,還沒醒麼。”

 隔得遠,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但最後那句大抵是在說自己,於是沈玉嬌放下手中杯盞,稍清了嗓:“來人,送水洗漱罷。”

 屋外那兩道輕聲停頓片刻,隨後是快步入內的腳步。

 兩婢子掀簾進了內室,見沈玉嬌已站在桌邊,手持茶盞,兩婢連忙行禮,低聲道:“夫人何時醒的?奴婢們就在廊外守著,您若要飲茶,喚奴婢們便是,怎敢勞您親自倒水。”

 “小事而已。”

 沈玉嬌淡聲道,緩步行至榻邊坐下,見兩婢仍一副惶恐模樣,她也有些恍惚。

 這小半年來,她流落在外,被迫習慣一個人做許多事,現下又回到從前那種穿衣洗臉處處有人伺候的生活,反倒還有些不大適應。

 不過她適應能力尚可,再過幾日應當就習慣了。

 待到兩婢端來溫水巾帕和青鹽刷子,伺候完洗漱,婢子又端上一套玉色繡銀蝶暗紋的裙衫。

 沈玉嬌只瞥一眼,便知這套裙衫以及那配套的飾品,都是裴瑕選的。

 他素來喜歡清淡風雅之色,佩玉、戴簪、系絲絛。

 而謝無陵呢,與他截然相反,最喜大紅大紫的鮮亮,給她買的衣裙也大都繡著富貴繁複的牡丹、芙蓉、錦鯉,飾品也都是金燦燦的——

 將那對金葉子耳環送給她時,他還拍著胸脯與她保證:“等到年底衙門發了歲錢,我給你打一個大金鐲子,純金的,這麼粗,你過年戴上保證倍有面兒。”

 可在長安,哪家貴女要是戴個沉甸甸的純金大粗鐲出門晃,定要被人笑俗不可耐。

 謝無陵……

 想到那人,沈玉嬌眼簾垂下,又有些魂不守舍。

 兩婢子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鼓起勇氣,輕喚:“夫人可要更衣?”

 沈玉嬌晃過神,嫣色唇瓣牽起微小的弧度:“嗯。”

 她走到屏風後,由著兩婢子伺候著穿衣。

 本想問昨日那身婚服去哪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問也沒意義。

 “裴郎君現在何處?”她問。

 “回夫人,裴郎君去渡口送貴客了。”

 婢子低頭替她繫著腰帶,因她肚子顯懷,也不敢系得太緊:“裴郎君出門前交代,若您醒了他還沒回來,便叫你先用早膳。待他回來,再領你一道去拜見我們夫人。”

 都在別人家住了一夜,自是要拜見當家主母。

 沈玉嬌頷首:“我知道了。”

 腰帶也繫好,婢子細細整理裙襬,又小心撫平每一絲褶皺。

 兩婢共抬著一銅鏡至她身前,問:“夫人覺得如何?”

 沈玉嬌看著鏡中那一襲典雅玉色裙裝的女子,人靠衣裝馬靠鞍,裙衫一上身,好似又回到從前那鐘鳴鼎食、膏粱錦繡的世家宅院裡。

 “挺好的。”

 就是覺得有些陌生,鏡花水月般。

 她斂起思緒,緩步走向梳妝檯前:“昨夜他是幾時回來,又歇在哪了?”

 站在她身後替她篦發的婢子答道:“裴郎戌正回來的,進屋見夫人歇下了,不想攪擾您,便去隔壁那間歇了。”

 沈玉嬌淡淡哦了聲。

 大抵是見她和氣,那婢子也放鬆些,輕笑道:“裴郎君很是愛重您呢,今早出門前,還特地來您房中看了眼才走。”

 今早他也來了麼?

 沈玉嬌眼波輕閃,心想這崔府安神茶效果實在太好,真的一點都未察覺。

 不過婢子提到“愛重”。

 愛重麼?她心下輕嘲,重應當是敬重的,但愛麼……難說。

 胡思亂想間,髮髻與妝容也都妥當。

 那一頭烏黑雲鬢梳著金陵城內如今流行的婦人髮髻,如層層雲般高高堆起,又簪以淡青色玉簪與珍珠攢成的髮梳,耳墜是兩顆拇指大的東珠耳璫,瑩潤潔白的光澤愈發襯得她耳垂圓潤,脖頸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