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30章 在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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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跑去告訴我媽:“你的巴郎(孩子)掉到河裡了。”我媽不信。跑到河邊一看,果然,我正在水裡掙扎。

 這一次我實在是不想解釋是為什麼。水淋淋往房子跑去,一路上誰見了都在笑,還有幾個小夥子在起鬨,一個小孩一直跟我跑。

 我媽下巴都快笑掉了。一面幫我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一面自以為幽默地開著玩笑:“”唉喲我的兒啊,河裡魚再多你也不能這樣幹呀!”

 好像她從來沒有掉到河裡一樣。完全忘記了那一次──那天我們眼看著她踏上那個小獨木橋,扭頭衝我們大喊:“快看我踢正步!”接下來,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總之當時的情形快得根本說不清楚,只能描述如下:一,二,三──撲嗵!嘩啦啦!……她從水裡滿臉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仍然沒反應過來,從頭到腳,毛衣毛褲都溼得透透的。直到現在,一想起那事還大不服氣:“一點兒準備的時間都沒有,就那樣一下子掉了下去,豈有此理──就那樣就掉了下去!”

 這一帶好像就我們母女倆三天兩頭搞這種名堂,簡直沒道理。我們在河邊生活,和水打的交道未免太徹底了。

 牧業逐水草而居,我們這些跟著牧業做小生意的也大都選在夏牧場上的大路口駐紮,而且一般都是在有河流經過的平坦之處。在庫委,河就在身邊,出了門一腳就跨進水了。嘩嘩啦啦的水聲日日夜夜響在枕邊、腳邊。清晨起來,解開系在門上的繩子,木門一歪,“吱呀”而開,河水那溢滿森林和沼澤的氣息,便寒冷清爽地迎面撲來。

 在沙依橫布拉克的時候,我們去晚了幾天,河邊的乾燥地方全被佔滿了,我們只好退到稍遠一點的沼澤地裡栽樁子扯棚布搭了個小帳篷棲身。每天去提水,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溼黏黏的草皮來回,要走錯一步就麻煩大了,家裡等水燒飯的人不一會兒就會趕去營救。

 巴拉爾茨的河更遠,上坡下坡,翻乾溝,過草地,攀峭壁,穿灌木叢,再穿過一小片樹林才能到達。不過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一條河,清澈、寬闊,兩岸密林蒼鬱,草叢又深又濃。在河中央,臥著很多又大又白又平的石頭,我常常跪在上面洗頭,洗衣服。那兒一帶的荒野中只住著我們和房東兩家人,河邊更是人跡罕至。因此暖和的日子裡,我和妹妹還在河裡洗過澡。河底雪白的細沙像肌膚一樣可親。

 河邊總是橫七豎八堆滿了倒木,腐朽、泡得發黑,並生滿了苔蘚。那是發洪水時從上游衝下來的,擱淺在那兒。有的自然而然橫過兩岸成了橋。而我更喜歡的是有人為痕跡的那種橋,架在需要的地方,一般是兩根長木頭並寬了放在一起,上面還培了草皮和泥土,提醒人:前方有沼澤,過不去了,還是過河吧!──你看這山野寂靜偏僻,但卻並不是荒涼野陌的,只不過人類生活的印跡被自然的濃密遮蔽住了而已。其實,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被人熟悉。

 而我們剛來這裡時可害怕了,沒人的林子根本不敢進去,生怕碰到熊啊狼啊野豬啊什麼的。還害怕壞人割我們的帳篷,偷我們的商品。可日子一久,發現在這種鬼都不路過的地方,壞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懸崖峭壁的最險要之處也會發現人的足跡、牛羊的糞便、生息的篝火殘跡。還曾在棘荊深處拾到過一方綢帕,在森林中迷路時遇到一群山羊……總之人類生存的跡象熱鬧極了──雖然出門後,還是很難遇見一個人。

 我在河邊洗衣服,慢悠悠地磨蹭,一洗半天,幹一會兒,玩一會兒,靜靜地,自由自在地。有時,也會感到寂寞。偶爾抬頭看一眼遠處,可能會有另一個人騎著馬從山谷盡頭出現,越來越近。每次總希望他是到我這裡來的。低頭接著洗衣服。但是再抬頭看時,說不定他真的來了。不,是“她”。她在岸對面繫馬,沒有走獨木橋,而是像小羚羊那樣敏捷機靈地縱躍,直接從沼澤那邊跳過來。她一踏上這塊河中央的小洲就筆直地走向我,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就這樣徑直走來坐在我面前,直直地望著我。

 多麼美妙的一個下午!和一個陌生的,語言不通的,七八歲的哈薩克小女孩,在阿爾泰山脈深處的峽谷裡,在一條美麗的河邊,默默地坐著。我心情愉快地搓揉著衣服,不時抬頭對她笑著,後來忍不往唱起歌來,一首接一首地唱。那個漂亮小孩就面對面坐著,久久地看著我。偶爾也站起身,在小洲上走一圈,又回來,原地坐下,撫摸自己膝蓋上的補丁,然後再抬頭看我。她的眼睛,眼白乾淨清亮,眼珠是明淨的銀灰色,流溢著淡淡的褐色和綠色;瞳孔則大而漆黑。

 後來我笨拙地用哈語問了一下她的名子,她居然聽懂了,迅速地,叮叮咚咚地回答了一聲什麼。我沒聽清楚:“什麼?”她又叮叮咚咚重複一遍,我還是沒聽清,卻不好意思再問了。我們唯一的那次對話便在記憶中的那個下午沉浮閃爍著,讓一切都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