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25章 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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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在森林裡採木耳,採著採著碰到一條蛇。她給嚇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嚇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扭頭便溜。他們倆就這樣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裡的兩個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了我媽那年夏天的最後一次採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陰面浩浩蕩蕩的森林裡,深暗、陰潮、粘稠。森林深處,凡有生命的東西,都甘心遁身於陰影之中,安靜、絕美、寂寞,攜著秘密,屏著呼吸……使懸在野葡萄葉尖上的水珠能夠靜止幾天不落,使幾步之遙處傳來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聲一步步逼近時,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人走在這樣的森林裡也會漸漸地靜默,遲疑——停住腳步,傾耳聆聽——

 猛地一回頭——

 看到一條蛇……

 ……

 還有木耳,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並立在倒落的朽木上。或單獨一朵,微微側向手指粗細的一束光線投過來的地方。它們是森林裡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總是會比你先聽到什麼聲音,它總是會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麼。

 它們是半透明的,而實際上這森林裡幽暗濃密,北方天空極度明亮的光線照進樹林後,猶如照進了迷宮,迅速碎裂、散失、千迴百折,深水中的魚一般閃閃爍爍。那麼,到底是什麼令人能看出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於是你湊近一朵木耳,仔細看,再湊近點,再仔細看……直到看見木耳皮膚一般細膩的表層物質下晃動著的水一樣的東西……你明白了,你從木耳那裡感覺到的光,是它自身發出的光……——於是在森林裡猛地一回頭,看到一叢木耳,那感覺差不多等於看到一條蛇。

 這是在森林。

 我們在深山裡森林邊上支起個帳篷開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為這片草場方圓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過起日子來卻死不方便。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不曾如此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視之中。在這裡,無論做什麼事情,做著做著,就會不知不覺陷入某種“不著邊際”之中。還有很多時候,做著做著,就會發現自己正做著的事情實在毫無意義。比如掃地吧:掃著掃著……為什麼要掃地呢?這荒山野嶺渾然一塊的,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被掃除被剔棄呢?更況且打掃的地方還長滿了野草……在這裡,似乎已經不知該拿慣常所認為的生活怎麼辦才好了,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夠有憑有據地去把握住些什麼。

 也許一旦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麼“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了。

 好在這是山野。在這裡,“活著”是最最簡單的一件事(最難的事情則是修理我們家的新砌的土灶。那個煙囪老是抽不出煙,做一頓飯能把人嗆半死……)。而在活著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媽很有經驗地告訴我:“要是我們出去找木耳,只能在那種剛倒下沒兩年、還沒有腐朽、樹皮還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須是紅松木,白松上是不會長木耳的。”

 於是我立刻請教怎樣分辨一棵樹究竟是紅松還是白松:“從表面上看好像都長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後回答了一句廢話:“長了有木耳的是紅松,沒長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憑著這條可疑的經驗進森林了。一路上我媽一個勁地發愁,後悔用來裝木耳的袋子帶得太少了:“才帶了四個,要是拾得多了該往哪裡放?”

 ——結果那一天,四個袋子一個也沒派上用場。我們在陰暗潮溼的森林裡轉了半天,最後一人拖了幾根柴禾回家,才不至於空手而歸。

 過了幾天,同樣進山拾木耳但卻滿載而歸的一個漢族老頭經過我們這條山谷,進我家帳篷裡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幾碗茶。

 我媽就極殷勤地旁敲側擊木耳的事情:“嘖嘖!看這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老哥啊,你太厲害啦!看我們笨得,咋找也找不到!——你是咋找到的啊?哪兒有啊?”

 誰知這老頭兒說話死氣人:“哪兒都有。”

 “哪兒?”

 “那兒。”

 “那是哪兒?”

 “就是那兒。”

 “到底哪個地方?!”我媽急了:“——唉呀老哥啊,就別和我小氣了好不好?今天白給你燒茶了真是!”

 這個死老頭,不慌不忙地把東南西北統統指了一遍。

 人走後,我媽死不服氣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從這邊過路就罷了,要是再從這邊過——哼,我們就遠遠在後面跟著……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種的,哼!……”

 當然,這只是氣頭上的話。運氣不好就是不好,偷偷跟在十個老頭後面也照樣沒用。況且,老跟在人家後面的話,只能走別人走過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會有半朵給你留下。

 於是我媽改為向來店裡買東西的哈薩克牧人打問。他們整天放羊,這山

 裡哪一個角落沒去過呀,一定會知道的吧?

 “摸?摸……啊?”

 “不對,是木——耳。”

 “馬……耳?”

 “對對對,就是這樣:木——耳。”

 他們念起“木耳”兩個字時,總有半口氣出不來似的,彆扭的——“木,啊——耳……”

 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說起來更利索一些,而我們則覺得漢話更加清晰。我們說哈語,說著說著,舌頭就跟打了蝴蝶結一樣,解也解不開。說到著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纏著捲舌音,畸扭拐彎。舌頭使喚到最後,根本就找不著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個音節來。

 他們的語言中也許就根本沒有“木耳”這樣一個詞,意識裡也沒有這樣一個詞所針對的概念。我媽懵了,一時不知該怎樣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聰明瞭!立刻創造出了一個新詞:“就是那個——‘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樣都是菌類嘛,應該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長期在這裡收購深山裡的樹蘑菇——羊肚子蘑菇、鳳尾蘑菇、阿巍蘑菇之類(草蘑菇則沼澤裡到處都是,一個個臉盆大小,成堆扎,多得連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當地人還能明白漢話“蘑菇”為何物的。

 “哦——”他們恍然大悟。

 然後馬上問道:“黑蘑菇是什麼?”

 我媽氣餒。

 看樣子沒法說清楚的話就什麼也打聽不到,而要說清楚的話必須得有一個樣品。但是要想有樣品的話,還得出去找;去找的話又找不到,必須得向人打聽;向人打聽的話,沒有樣品又打聽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為樣品的話——那就當然知道哪裡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聽!

 真麻煩,真複雜。看來當一件事情“暫無眉目”的時候,根本就與“永無眉目”是一樣的……但是有一天,我媽吃過中午飯後,進入了峽谷北邊山陰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帳篷門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走得又細又小。卻始終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從草地的碧綠色消失進高處森林的藍綠色中為止。像一枚針,尖銳地消失了,消失後仍然還那樣尖銳。

 那一天她回來得很晚,晚霞層層堆積在西方視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無限長時,又漸漸被西面大山覆掃過來的陰影湮沒。她微笑著走到近處,頭髮亂糟糟的,向我伸過手來——粗糙的手心裡小心地捏著一撮鮮紅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隻手持著一根小樹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結著指頭大的一小團褐色的、嫩嫩軟軟的小東西。像是一種活的、能蠕動的小動物,像個混混沌沌、懵懂未開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們的採木耳生涯總算是發現了第一根小線頭。從此源源不斷地扯出來一些線索,沿著木耳的痕跡一路深入行進,漸漸地摸索進了這深山中最隱蔽的一些角落。

 而之前的那些同樣是在深山老林裡的生活,回頭再想來,不過是抱著一段浮木在這山野的汪洋中來回飄移而已。

 我媽去拾木耳的時候總是不願意帶我去,任我拼命哀求也沒用。她老嫌我拖她後腿,因為我一路上總是不停地和她說話,害她只顧著聽,而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還有,我總和她寸步不離地走,在她已經找過的地方裝模作樣地繼續找——肯定不會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總覺得我跟她出去只為了玩而不是在幹活,真冤枉啊……我真渴望同她一起出去……每當我一整天一整天孤獨地坐在帳篷裡的縫紉機前等她回家,總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幽暗寂靜的密林——裡面深深地綠著,綠著……那樣的綠,是瞳孔凝聚得細小精銳的綠。無論移動其中,還是靜止下來,那綠的目光的焦距總是準確地投在我們身體上的精確一點——我們呼吸的正中心……那綠,綠得有著最最濃烈的生命一般,綠得有著液體才有的質地。

 最綠的綠,是陰影的綠。陰影冰冷地沉在大地上,四處是深厚濃黏的苔蘚,苔蘚下是一層又一層的、鋪積了千百萬年的落葉。走在森林裡,像是懸空走在森林裡一般,每一步踩下去,腳心都清晰地感觸著細膩而深邃的彈性。大地忽閃忽閃、動盪不已。於是走在森林裡,又像是掙扎在森林裡……我摔了一跤,我扶住旁邊的樹木,卻又分明感覺到那樹木向後挪動了一下,我扶空了,又跌了一跤。我趴在地上抬頭往上看,藍天破碎而細膩。這時看到的天空是清的、輕的。而森林,這森林中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沉重深暗的,每一片葉子都深不可測,似乎每一片葉子都能夠陷進去另一片森林……還有松樹的針葉,尖銳清晰地扎著,每一根針尖都抵在一處疼痛上面。整個森林的通徹安靜就是它永無止境的敏感。

 我們在林子裡走,我一步也不敢和媽媽稍離。心裡卻總有些什麼急不可耐似的,遠遠地越過我跑到前面去了,再回過頭來催我,迫近地一聲聲喊我:“快點!快點!”……我卻在一聲聲喊:“媽!媽媽!”我一步都不敢亂走,全身的自由只在我指尖上

 的一點——我伸出這指頭,它所觸到的東西一下子從遠處逼到近處;我收回指頭,那些事物又一下子退回到無比遙遠的地方。我又大聲地喊著“媽媽”。有時她回答的聲音穿過千萬重枝葉,中間經過好幾場迷途,才終於找到我。有時候卻是長久的風聲,我聽了又聽,找了又找,喊了又喊,突然回過頭,看到她正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我。

 木耳和蛇一樣——隱蔽、陰暗、有生命、有可能會傷人、本來與我們無關。而森林由無窮多的這樣的事物組成,那麼森林本身也是如此吧?森林之於我們,真是一種最為徹底的陌生呀!它滿載成千上萬年的事物,爆發一般猛烈地橫陳在我們幾十年的壽命面前……我們不但時間不夠,我們連想象力也不夠啊……我們的“有限”是一種多麼沒有希望的有限。然而,這又是多麼公平的事情。即使是我們個人的不甘心,也因為有可能會從這些不甘心的尖銳之處迸發出奇蹟,並且有可能因之洞悉些什麼,而同樣圓滿地嵌入無邊無際的平靜和諧之中。

 但此時木耳長在那裡,只作為我們的食物以及能夠使我們生活更好一些的財富長在那裡。我們翻山涉水找到它,走近它,用小刀剜下它……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很少的一點點事情,只能滿足我們那一點點的生活需求。這是多麼可惜的事啊!當我們手握小刀,小心翼翼穿行在深暗的森林深處,那些更多的,更令人驚奇狂喜的,都被我們的刀尖從其微妙處悄悄破開,水一樣分作兩邊,潺潺滑過我們的感覺表層,我們眼睛裡只剩下木耳……我們又看到前方綠意深處橫臥著一棵巨大腐朽的倒木,有陽光虛弱地晃動在上面,那裡可能會有木耳。我們向那裡走去,卻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轟然而來。我們沒有回頭。想回頭時,又感覺到它已戛然而止。

 我們吃木耳之前,會煮很長很長的時間,還會放很多大蒜——畢竟是野生的東西,誰敢保證它就一點問題也沒有?

 尤其想到這深山裡以前是沒有木耳的,據說它們是在最近幾年才突然誕生的事物。就是在那時,更多更嘈雜的人群開始呈規模地深入這大山。他們每人都有各自複雜遙遠的經歷,他們過於隱秘地帶來了太多的新事物。木耳只是其中最微渺最意外的一種。

 當菌種被秘密地從未可知的遠方帶到此地之前,它附著在那個四處流浪的身體某一角落,深陷在自己千萬年的睡眠中,伴隨那人夢遊一般經歷了千山萬水。但是它的命運終於使它遇到了最合適的溫度和溼度,還有暗度,它就醒了。接著它的另一場命運又使它從那個流浪者身上輕輕落下——那時,那人正走進森林。後來他走出森林,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一無所知。

 當木耳誕生的時候,它看上去似乎是與一切無關地誕生的。

 作為這深山裡千百萬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新物種,我想木耳的到來有沒有引起當地牧民的驚奇和防備呢?木耳是一種多麼奇怪的東西呀!黏黏糊糊地攀生在朽木上,介於液體與固體之間:軟的,無枝葉的,無綠色的,無根的,汲取著的,生長著的,擴散著的,靜的,暗示著的。

 這些木耳中,有些和我們平時所見的人工培育的差不多,生著肥大豐盈的耳瓣;但還有的卻如同一灘粘糊糊的漿糊似的,很像內地一種叫做“地膜”的、也可以食用的菌類。

 木耳突然來到這裡生長,沒有經歷更長時間的自然選擇與適應,它會不會最終是失敗的?再想一想吧,在它偶然的命運裡,其實也流淌著必然的河流——那些帶它來到這裡的人們,終究是必然會前來的。生活在前方牽拽,命運的暗流在龐雜浩蕩的人間穿梭進退,見縫插針,摸索前行。到了最後,各種各樣的原因使他們不得不最終來到阿爾泰深山。於是木耳也在這強大的法則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來了。同時不可避免地到來的,還有環境變暖趨勢,恰恰造就了最適合它們生長的氣候環境。一切都在等待木耳。是的,木耳是“應該”的事物。假如前來的不是木耳而是其他什麼不好的東西,同樣也是“應該”的吧?

 沒有木耳的日子是沒有聲音的日子。我們寂靜地做著各種各樣簡單的事情,願望也簡單。我們走過草地上細細長長的小路,走過獨木橋,去往河對面的泉眼邊取用乾淨的泉水回家淘米做飯。食物也簡單。我們端著各自的碗,圍著一碟粗糙地醃製出來的野菜,寂靜地吃。偶爾說些寂靜的話。那時沒有木耳,我們細心地、耐心地、安心地打理著小雜貨店,對每一個顧客微笑。我們隔天去森林裡拾一次柴禾。我們只要柴禾,我們的眼睛只看到了柴禾,拾夠了我們就回家。我們走出森林,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看天,再回頭看視野上方的森林——世界能給我們的就這麼大。

 可是有一天木耳來了。那天,那個漢族人穿著長統雨靴,腰上綁著一隻編織袋。他是林場的伐木工人,天天都在山裡跑,我們想,大概這山裡沒有他所不知的角落(沒想到會有一天,我們會遠遠超過他,拋開他,去得更遠更深……)。

 他說現在山裡有木耳了,說完小心地從腰上的編織袋裡掏出一朵。

 我們的心就立刻渙散了。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像一

 朵一朵的花,漸次開放,滿脹在心裡。喜悅之餘,我們同他說出的話,像是伴著激烈的音樂說出的話。就那麼一下子豁然開朗了(又在瞬間矇蔽了些什麼……)——暗暗地浸沒在尋常生活中,並被這尋常生活漸漸泡漲的一粒種子,發芽了。

 穿長統雨靴是為了過沼澤,編織袋挎在腰上而不背在背上或拎在手上,則是為了方便採摘。我胸前斜挎著大大的編織袋,扒開面前的千重枝葉,進入到另外一片千重枝葉之中。我的眼睛發現木耳,我的雙手採拾木耳。編織袋在胸前悄然充實,慢慢沉重起來。繩子勒在脖子上,有些疼,但卻是那樣的踏實。更多的時候,穿過一片又一片森林,天色已晚,又飢又渴,但編織袋卻空空的,輕飄飄的。曾經有過的拾到木耳的情景回想起來,像是在夢中一般。這世上真的有過木耳嗎?

 從我媽找回的第一朵木耳開始,我們源源不斷得到的東西使原先牽扯住我們的那根繩子掙斷了。生活中開始有了飛翔與暢遊的內容,也有了無數次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