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作品

第6章 摩托車穿過春天的荒野

 我們在大地上從北到南地奔馳,風在大地上由西向東吹。我的頭髮也隨風筆直地橫飛。風強有力地“壓”在臉上,我想我的臉已經被壓得很硬很硬了。若這時身邊帶著一塊大頭巾就好了,像維族女人一樣從頭蒙到腳,一定刀槍不入。於是我只好又把頭盔頂在頭上擋風。但是不一會兒,呼吸不暢,憋氣得很。只好再取下來,但是一取下來,立刻就對比出了戴上的好處,於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戴上。立刻又呼吸不暢……由於是自己家商店出售的便宜貨,這個破頭盔的塑料擋風鏡早就給風沙打磨花了,看到的世界骯髒又朦朧,視力所及之處一塌糊塗,久了就噁心頭暈。只好閉上眼睛

 ……它真的實在是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還是由於自己的知覺長久敏感地作用在那一處而異樣地感覺到“重”,反正就是壓得我一路上都駝著背。

 那樣的風!從極遠的天邊長長地奔騰而來,滿天滿地地嗚鳴。與這種巨大的,強有力的聲音相比,我個人的話語聲簡直成了某種“氣息”般的事物了,簡直跟夢裡說出的話一般微弱而不確切。風大得呀,使得我在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維持較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好幾次,都會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正眉頭緊皺、恣牙裂嘴。

 中途休息的時候,對著車上的觀後鏡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發現自己少了兩顆門牙!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門牙變成黑色的了……全是給風吹的,沾滿了泥土,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乾裂。這樣的季節正是沙塵肆掠的時候。我叔叔頭盔的擋風鏡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土,真難想象這一路來他怎麼堅持到這會兒的,居然還能始終正確行駛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幫他擦了擦,誰知越擦越髒。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們站在車邊休息,口渴得要命。風呼嘯著鼓盪在天地間,我頭髮蓬亂,面部肌肉僵硬。那風大得呀——後來我不小心在這樣的風裡失手掉了五塊錢,跟在錢後面一路狂追了幾百米都沒能追上。幸虧最後被一叢芨芨草掛住了。

 我掏錢是因為買汽油,買汽油是因為我們的油又不夠了,油不夠是因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麼的掉了下來……在戈壁灘上拋錨,是必須得隨時迎接和從容面對的事情。因為那是屬於“萬一”的事。因此我叔仍舊樂呵呵的,根本不為由於自己的疏忽連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訴我還有一次更慘,走到一半路時,爆了胎。於是,那次他在戈壁灘上推了整整九個鐘頭的車……若是這一次也要讓我陪著他再走九個小時的話,我發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門了,出門太危險了。

 這四野空空茫茫的,視野裡連棵樹都沒有,到哪兒找汽油去?

 我們運氣也未免太好了。平時走這條路,從頭到尾除了偶爾一兩個牧羊人,鬼影子也見不著一個。可這次車一壞,不到一會兒,視野盡頭就有另一輛摩托車挾著滾滾塵土過來了。我們遠遠地衝他招手。

 近了,是一個小夥子,一看就是牧業上的,臉膛黑紅,眼睛尖銳地明亮著。我們比劃著讓他明白我們的處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擰自己的油箱蓋子,我連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揹包裡翻半天,只翻出一隻用來裝針線的小號“娃哈哈”酸奶瓶子。於是這兩個男人把那臺摩托車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著這個過於小巧纖細的瓶子對準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然而一連接了五六瓶後,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遠門,要是也出了點事油不夠了怎麼辦?最後,為了表示感謝,我想給他點錢,於是……他們兩個站在風中,看著我追著那張紙幣越跑越遠。像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當我把錢給他時,他反倒向我們道謝不迭,對我們感激得沒辦法。

 我們繼續在戈壁灘上渺小地奔馳,身後塵土蕩天。天色漸漸暗了。土路也變得若隱若現,時斷時續。不是這條路,我們走錯了,我們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