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暮色沉沉,暴雨將至。

昏暗中,水汽蒸騰,悶熱難言,山間臨時搭夥的一行車隊慢慢吆喝著停了下來。

“!”

“誰說不是呢,熱死人了,趕緊下雨吧!”

“哈哈哈肯定要下雨,今晚能睡個好覺了!”

車隊中一些彪形大漢邊紮營邊胡侃兩句,因著離主家少爺比較遠,他們在說話時語氣也就沒那麼多顧忌,很是帶了幾分粗鄙。

正說著,看到不遠處婷婷嫋嫋走動著的少女,眼神一直,口中不禁汙言穢語起來。

“哎呦哎呦,這小奴可真是越來越招人了,看看這雪白的小臉蛋……”

“這小腰怕不是沒我巴掌大!”

“可惜啊,早早定給少爺了,不然過兩年就該賞給我們了!”

一旁的外院領隊,警告地看了幾個口無遮攔的下屬一眼,好似是以防他們舞到主家面前連累到他。

但他看向小奴的眼神深處,分明也滿是覬覦。

不遠處被放肆眼神上下打量著的小奴,低垂著的面孔上,本溫軟的眼神隨著大漢們的話音越來越冷厲起來。

待她將飯食準備好,再去到少爺鄒向文那頗為寬敞華美的獸車上時,她抬起的柔順面孔上,一雙水波盈盈的眼睛裡淨是純稚清澈,再無半點冷意。

她捧著飯盒上前,纖細柔軟的腰肢慢慢彎下去,為鄒向文布好餐,又碎步退了出去,曼步回到下人聚集的地方悶聲吃起了飯。

對於她的來去,端坐在馬車中有美人相伴的鄒家大少爺鄒向文瞥了一眼,就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鄒向文用餐時,服侍他的另有他人,她因沉默寡言向來不得鄒向文喜歡,倒少了一些虛與委蛇的貼身差事。

她正默默吃著,那邊就有一個帶著幾分尖利的女聲響起:“有些人吶,雖不得少爺喜歡,但在外院的名氣倒是不小!”

接著又有人附和起來:“哈哈哈餘管事說得是,人傢什麼牌面上的人,那可是……嘖嘖……”

被稱為餘管事的婦人,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看著極為康健壯碩,她頗通幾分拳腳,外出行走也很有經驗,正是此行女僕們的管事。

她起的話頭,少不了一些僕從諂媚附和。

誰不知道啊,餘管事餘媽個大老粗生了個頗伶俐貌美的女兒,當年在給少爺們屋內選奴的時候,她就想將女兒送進大少爺房裡。

有靈脩天賦的大少爺屋裡,可是鄒家最好的去處。

那可是靈脩天賦啊!

神州大地上的非凡之人,分靈脩武修,但很多庶民也能成為的武修,和莫測威赫的靈脩沒法比。

雖說有靈脩天賦者,不一定能請靈成功,但好歹有了入門的根基。

而能夠請靈成功,覺醒“天書”成為靈脩,從此就會擁有翻雲覆雨的莫測偉力,將踏上通天坦途。

九天之下,靈脩為尊。而靈脩又盡出氏族,遂,氏族之尊崇也在此處。而芮城鄒家雖是八品氏族鄒家嫡系的一脈近支,卻好幾代都沒有靈脩天賦族人出現了,這一代終於出了一個擁有靈脩天賦的鄒向文,頓時沸騰了!

主家如此,一眾僕從自然也極為激動,滿府的下人,都聞風而動。

女僕這邊更是競爭激烈,要是能成為少爺的房裡人,那簡直一飛沖天了,有可能隨著少爺常留京都主家呢。

可惜,餘媽的打算,在藥奴被檢測出極好的武修天賦後,徹底落空了。

當時幾番爭奪後,少爺房裡就剩一個空缺位置沒被餘媽爭不過的關係戶“霸佔”,結果這個位置還被擁有武修天賦的藥奴拿下,餘媽的女兒徹底落選。

從此他們一家子都視藥奴為眼中釘。

平日裡餘媽對這等無父無母,又不招少爺待見的爐鼎玩意向來毫無顧忌,只見她粗眉一揚,聲音洪亮刺耳:“有什麼說不得的,不過就是少爺的藥奴罷了!”

之後更是罵罵咧咧不斷。

但到底顧忌著此奴事關少爺的靈途,餘媽也不敢真下什麼狠手,多是欺凌少女讓她幹一些份外活之類。

就比如,再不得鄒向文喜歡,藥奴身為二等丫鬟,也不需做洗刷碗筷這等事的,可她出行這一路都是自己打飯自己洗刷。

被叫藥奴的少女,好似聽不到這些刺耳的非議一般,快速吃完飯後徑直起身走了出去。

在路過外院武者聚集的地方時,少女稍微放慢了腳步,感受到一些火熱的視線後,才靜靜拎著碗筷曼步走進了鬱鬱蔥蔥的林中。

不多時,她就到了一處溪邊。因為天氣炎熱,小溪已然枯竭到只剩薄薄一層水流。

但再枯竭,在昏暗的天色下,那清澈的溪水仍然倒映出了少女的嫋嫋身姿。

她不光身姿纖細弱柳扶風,便是肌膚都極為白皙細嫩,哪怕粉黛未施,仍明眸皓齒極為鮮妍,如一彎新月、一株白荷般脫俗可人,望之是沒有半點稜角的柔順模樣。

唯有那雙點漆般的眼眸,在這無人處的溪邊,透著凜然的鋒銳。

藥奴?

每被如此稱呼的時候,姜玉都會將自己的名字狠狠在心中念上幾遍,她是姜玉!

她穿越前是長在新社會,長在家人愛護下如珠似玉的姜玉!

雖然她自幼父母離異各自成家,但爺爺奶奶對她極好,這些好這些愛,是她一開始在這吃人般的異世中支撐下去的信念基石。

此時看了眼溪中自己那婀娜的身姿,姜玉眼中不禁帶了幾分戾氣。

不說審美標準,就是在這視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她也並不願意長得這般柔弱纖細!

但沒辦法,身為奴僕的她也只能踏上主家給的唯一的前路。

餘媽說得沒錯,她確實是鄒向文的藥奴,更是為他靈脩道途鋪路的爐鼎。

哪怕她武修天賦極佳,身為奴僕也只是更加好用的爐鼎。而越修煉,她便越是冰肌玉骨美貌絕倫,格外惹人垂憐,愈發“可口”。

姜玉自然不會安心當一個任人宰割的爐鼎,此時她冰冷的眼神讓那副柔順面容都透出了幾分凜冽之感。

正想著,溪邊不遠處的茂盛草木中快步走過來一個身量極高、挺鼻大眼的健碩武修。

相比其他粗鄙武者,他年歲不甚大,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他一出現,就放肆地在蹲坐著的姜玉背後上下掃視了一圈,大步走過來之後,更是與少女站得極近,居高臨下地緊緊盯著少女那瑩白細嫩的面頰不放。

姜玉對於他的到來沒有驚訝,也並不抬頭,她瞥了一眼來人映照在水中,那彷彿想要將她吞吃入腹的覬覦神色,不禁伸出纖長手指輕撥水面,將那齷齪面容攪碎。

泛著漣漪的細碎水面顯然倒映不出她此時滿是殺意的眼神,只聽得來人漫不經心地盤問起來:“你最近修煉怎麼回事,在少爺請靈前還沒有修到中階的話,什麼下場你自己知道!”

聽到外院護衛領隊韓鳴的質問,姜玉輕柔悅耳的聲音響起:“韓大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上次遇到異獸被嚇到了,這幾天一直沒辦法靜心修煉。但、但我會盡快突破的。”

姜玉自然沒有被嚇到,但她也不會如自己所說的儘快突破到中階。

當年鄒家給了她修煉功法後,一副栽培重視的模樣,還允諾她在鄒向文的內宅必有一席之地云云。

姜玉覺得事有蹊蹺,暗中找韓鳴拐著彎打探了一番,才知曉這是爐鼎功法。她早已弄明白,一旦自己修煉的《玉女訣》突破到中階,便再也無法改煉其他武修功法,只能徹底淪為爐鼎!

因此她咬著牙一邊修煉,一邊籌謀起來。

不論是木訥難言的性子,還是柔順的面容都是刻意為之,這番作態成功讓鄒向文對她生出不喜,從而擺脫了不少貼身差事,得以擁有更多空閒時間找尋機會。

如今她終於發現了這個時機,正是鄒向文從芮城到燕國都城參與請靈儀式的這一段路。

途中天高地遠,總比在宗族大宅中脫身要容易許多,所以她在路上也沒有斷了和韓鳴的接觸。

聽著少女話音中透著的不安,韓鳴俯視的眼神中帶了十足的輕視,還有幾分妒意,給她上好的武修天賦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一個被養廢的爐鼎玩意兒?老天當真不公!

不過想到藥奴的下場,他目光一轉,變得極為熱切,彷彿看到了少女被少爺“用”盡後賜給他的樣子。

他韓鳴和那些普通武者可不一樣,他們沾不得武修爐鼎的身,已經步入黃階武修的他對藥奴勢在必得!

哪怕到時候藥奴根骨大損,於少爺無用了,對他這等武修可還是大有助益的,更別提少女這頗得他意的樣貌身段了……

韓鳴的齷齪心思,姜玉一清二楚。

自從這一世的父親姜武去世後,身為父親徒弟的韓鳴就暴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在韓鳴抱著不懷好意的心思接近她時,姜玉也藉機知曉了不少外院和武修之事。

鄒家擁有的武修不在少數,她是鄒家費心為鄒向文培養的爐鼎,想要從鄒家脫身而去極為不易。而她修煉的武修功法,毫無武力值可言,她必須要另尋他法。

比如,試著成為更為強大的靈脩。

在神州大地,靈脩為尊,又有言:血脈定靈途!庶民生來卑賤!

不是沒有庶民不服,不是沒有庶民奮起一博,但這些曾朝天怒吼的錚錚鐵脊,在神州各地一齊公佈《靈脩真法》之後,轟然崩塌……

整個神州大地上的億萬萬庶民,幾乎無人覺醒天書,成為靈脩。

在無數無數不信邪的庶民瘋狂修煉《靈脩真法》,卻無一所獲後,神州大陸上關於氏族血脈生而尊崇一說就更深入人心了。

到現在,武修之法難得,備受庶民爭搶。而靈脩之法人人可得,卻無人問津。

但姜玉從不認命,也不信這方世界被氏族傳開來的血脈一說,她在拿到《靈脩真法》後,便日日鑽研苦修。

想到自己兩年來堅持修煉的成果,耳邊聽著韓鳴鄙夷輕蔑地說著什麼,“你一個賤奴罷了”、“老打聽什麼靈脩秘事,那是你能知道的事嗎?”等等話語時,她只壓抑著滿心對他的殺意,靜靜撫了撫潺潺的流水。

血脈天定?

氏族尊崇?

庶民卑賤?

她只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打聽完車隊中另一家的一些消息後,姜玉敷衍走了韓鳴。

沉默洗漱時,察覺到有兩個陌生丫鬟正說著話快步走過來,她便恢復了那副木訥柔順的模樣。

此時的車隊裡,不光有鄒家,還有之前合作宰殺異獸的溫姓車隊,姜玉一看就知道她們不是鄒家的僕從。

這兩個丫鬟年歲比較小,邊洗刷衣物,邊好奇朝著姜玉看過來。畢竟哪怕傍晚間夜幕將至,姜玉那瑩白的面孔也讓人難以忽視。

但兩個丫鬟許是被交代了什麼,並沒有和她搭話,而是邊利索幹活,邊互相小聲聊了兩句。

“唉,好像要下暴雨了,我們洗快一點,趕緊回去多備一些熱水。”

“是啊是啊,上回嬤嬤發火把我嚇壞了。”

“噓……嬤嬤可是武者,聽說武者耳朵很靈的,快別說了。”

看著兩個丫鬟帶著幾分焦急的快步離開,姜玉若有所思。

是那位溫家小姐需要常備熱水?

前幾日遇到異獸,在山間撞上的兩邊車隊便合力打殺了異獸,當時她曾跟著鄒向文和溫家車隊主人溫小姐見過一面。

她確實看起來格外體弱,尤其在異獸襲來的時候彷彿被磕絆到哪裡……

想到兇悍的異獸,姜玉面上不禁一凜。

此處神州大地在歷經“滅世大劫”後,一整塊的無盡大陸就被分成了九塊,還出現了新的物種——異種。

這些異種中大部分擁有血肉之軀的,被稱異獸,普通武修尚能對付。但異種中有一些彷彿神怪傳說中的類,則是“煞種”!

煞種一出現就會給人間造成極大危害,比起武修,靈脩更擅長對付它們。

前兩日遇到的異獸就已經很是兇悍了,不知那煞種又有多可怖……

這些內容,都是姜玉穿越後慢慢探查明白的。

她穿來後才三歲。

這一世的母親孫元娘早亡,她並未見過。而父親姜武是鄒家的家生子,擔任外院的護衛領隊,一次在為鄒家爭奪靈藥的時候,為保護主家被異獸殺害。姜玉都沒見上他最後一面,甚至連他的屍骨都無法收斂。

想到這一世高大威武的生父,姜玉心中有些酸澀。她前世在父母離異後,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相比於一年見不了幾次的爸爸,姜武給了她更多的父愛。

所以當姜武驟然離世時,她當真難過極了。

不過好在,姜玉性子隨了她當過兵的爺爺,其實很是剛毅,也很果決。

面對姜武離世,難過之餘她也還是為自己接下來的生存做出了應對,不然主家怎麼會想起對她“施恩”檢測天賦?

穿越後,姜玉唯一慶幸的就是她身死穿越時,爺爺奶奶已經陸續去世好幾年了,否則老兩口哪承受得住這等打擊。

她是在老兩口去世後,傷心之餘四處旅遊,順勢做起了旅遊博主,然後在一次天災中去世的。

再醒來,就變成神州大地鄒家的家生子僕從了。

至於原身,被姜武親暱稱呼小名小姜兔的小女孩,恐怕是因高燒夭折的。她穿來後,就讓姜武給自己起了大名姜玉。

摸了摸姜武給自己的,據說是生母孫元娘留給小姜兔的銀鐲,姜玉心中默默期望他們一家團聚。

姜武逝世時,姜玉雖然才八歲,但她也跟著姜武知道了不少武修之事。只是姜武身為父親,不會對女兒提起什麼爐鼎功法,她才需要從韓鳴那裡套話。

但哪怕修了爐鼎功法,她只是看起來嬌弱,心智不曾改變,在前幾日遇到異獸出沒的時候,也沒有受到什麼驚嚇,更不曾磕碰到哪裡。

而剛剛兩個丫鬟話音中的意思,恐怕就是那個極為體弱的溫小姐因異獸變故病重了,在這悶熱的天氣中,吃喝洗漱也都不敢見涼。

姜玉就鄒向文對那邊和煦又很有些巴結的態度,猜測溫小姐來歷必不簡單。但讓她覺得奇怪的是,溫小姐身邊的丫鬟一看就不是氏族世家出身,連鄒家分支的丫鬟都不如。

疑惑中姜玉輕眯了下眼,看到鄒家幾個粗使僕婦來洗刷碗筷,便將洗淨的碗筷遞了過去,隨後帶著水壺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

剛坐下不久,滂沱大雨便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天色也愈發黑沉。

姜玉縱然因功法之故,沒什麼武力值,但比之普通人還是更加耳聰目明許多。

她此時望過去,剛剛還能朦朧看到遠處一些的山間樹影,已經變成一片黑寂,只能在大雨中隱約看到一些朦朧黑線罷了。

可能因為前兩日遇到的異獸變故,讓姜玉有些警醒,她多看了幾眼山間才收回目光。

隨後就摸索著點燃了燭火,這是一種用異獸脂肪熬成的燭體,加上特製的燈芯,使得燃在燭具中的燭火併不懼風雨。

一瞬間,姜玉所在的馬車內部就亮了起來。

隨著亮光映照,外面的世界彷彿也隨之活了過來。

姜玉聽著外圍護衛武者們提著嗓門佈置警戒線,又看到車隊中亮起的許多燈具,心神隨之放鬆了不少。

因她的“藥奴”身份,向來是需要修煉的,以免被人打擾,她一個二等奴,倒也得以獨居一車。

雖然這輛馬車格外破小偪仄就是了。

仔仔細細將馬車門窗關上,又用黑厚棉布將車內圍了一圈,隨即將燭火熄滅,姜玉這才開始修煉。她這些時日修煉的都是《靈脩真法》,以防被人看出什麼端倪,自然要格外小心謹慎。

前兩日見到過異獸後,姜玉雖不驚懼,但更加明白了生存之艱,一刻不敢鬆懈。

好在,她籌謀了兩年的事,在出行歷事和心境迭起之下,終於有了眉目!

外面車隊的嘈雜漸漸低不可聞,只餘漫天大雨嘩嘩作響。

在這黑沉不透光的小小馬車內,姜玉只覺得她彷彿在修煉中脫離了那纖細瘦弱的身軀,整個人進入了一種極為奇妙的境界之中。

她此時人在馬車內,卻覺得看到了那滂沱大雨濺在馬車上的水花,看到了車隊中心那輛寬闊厚重的獸車,看到了圍成圓形的護衛隊們,看到了另一邊的溫家車隊……

隨著這種仿若靈魂出竅一般的感覺,姜玉還覺得她化作了這夜色下的大雨,林間的巨樹……

不知過了多久,姜玉隱約間覺得自己要隨著山間萬物進入一個奇妙的空間時,化身的雨滴驀然砸在了泛著寒意的利刃上,她也隨即“看”到了夜色中鋒利的刀光!

那一抹隱在夜色中的利刃,被人提在手中,悄無聲息間便朝著車隊靠近了過來。

大雨遮蓋了一切,遠處的車隊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