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風 作品

第 206 章 206(捉蟲)

 李清月並沒回話,只淡下了幾分神色,“此事我會安排的。”

 周道務聽話嗎?當然是聽話的。他在審時度勢上也顯然有些門道。

 可惜雖是名將之後,他本人的能力卻並不算出眾,不僅如此,在教養孩子這件事情上,他也顯然做得太糟糕了。

 臨川公主自己身在長安,跟隨天后辦事,想著不能讓兒子做個不知疾苦之人,便將他送往了邊地,跟著他父親周道務在營州任職。

 周道務本想將他送到安定公主麾下,效仿李敬業與薛訥的情況,由李清月來打磨打磨他的心性,又唯恐自己這個才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的兒子會吃不消軍營的勞苦,想著先讓他留在營州過渡半年。

 哪知道,就是這半年便出了亂子。

 周道務沒讓周季童負責那些統兵要務,只讓他負責押送軍糧,結果周季童滿心覺得,在邊境士卒都需要節省著口糧的時候,根本不必對契丹給出這樣豐厚的補給,便在將軍糧押送到地方後襬出了頤指氣使的施捨態度。

 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哪能忍受這個,當即在暴怒之中決定興兵。

 所以,這場叛亂並不僅僅是因為天災,也是因為……人禍。

 “更過分的是,自我方發兵至今都幾日了,雖然營州方向提供了不少兵馬支持,但我等居然還沒看到這個罪魁禍首上門認錯,倒是他父親已預備趕回長安請罪去了。”李敬業輕嘖了一聲,越發覺得周道務在教育兒子的事情上幹得不地道。

 不能因為他要親自往長安請罪,就忘記了一件事——

 松漠都督府的契丹人由營州羈縻統轄,這裡出了問題本應當直接由營州出兵,但現在需要

 安定公主額外調集兵馬平叛,對這些參戰的士卒來說,便簡直是一出無妄之災!

 “那你覺得,如果讓你來做這個營州都督如何?”

 李清月冷不丁地冒出來了一句話,將李敬業嚇了一跳,“我怎麼能做這個營州都督?”

 “怎麼不能?”李清月挑眉,“你今年幾歲,周道務升任營州都督的時候幾歲?你不會真覺得自己還是個在遼東進學之人吧?若真如此的話,你祖父何必將你託付於我。”

 “我……”李敬業神情恍惚了一瞬,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已遠離長安城那鬥雞走狗的日子將近十年了,他也已經是三十五歲的人了。

 和周道務當年擔任營州都督的年齡一模一樣。

 是該擔任一個正兒八經的職務,而非熊津大都督府派遣泊汋的屬官了。

 李清月望著船隻離岸後漸漸模糊的泊汋海岸線,語氣從容:“你放心吧,就算你覺得自己已經有了統領一州的能力,我也不會放心讓你完全自行決斷的。我會在你成為營州都督的同時,為你安排一位合適的長史。”

 “此外,安東都護府以北的靺鞨部在這數年間的定期北伐中,已被分化削減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向朝廷請命,在此地成立渤海都護府,我會奏表建議由龐將軍擔任渤海都護一職,到時候,便是渤海都護,安東都護,熊津大都督府三方與你營州聯合戍防東北邊境。”

 “難道,這你也做不到嗎?”

 “怎麼會!”李敬業毫不猶豫地反駁。

 他既有幾分將門世家的傲骨,也自覺自己在這幾年間的成長對得起安定公主對他的栽培,便並不覺得自己會有負所託。

 最多就是一想到他一旦坐上這個位置,還是要被這樣多雙眼睛盯著,他就只覺壓力倍增。

 更讓他覺得壓力不小的,是安定公主隨後便說,既然他真有此心,那便以上呈此次出兵戰報為由,由他發起彈劾,而後上奏陳詞對契丹、奚人該當如何安撫。

 他做得到嗎?

 李敬業有些恍神地走下船艙,覺得這已意味著他需要正面站在朝堂上,而非由公主為他請來這個官職,但想到或許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名正言順地拿下這個位置,讓正在病中的祖父感到後繼有人,李敬業又意識到,在他的後方,其實並無退路。

 他必須朝前一步了。

 “大將軍不怕臨川公主會因此有所怨懟嗎?”因李清月有意在遼東建立渤海都護府的緣故,龐飛鳶也在同行回程的隊伍中,便忍不住發出了這句問話。

 李清月搖了搖頭,“今日周季童所為還不到要命的地步,至多就是遭到嚴懲,用周道務的貶官保他父子二人一命,對臨川姑母來說已是萬幸了,如何會因此怪我。何況,不是事事都能講求人情的。”

 她扶著面前的護欄,眼中閃過了一縷幽光,“比起所謂的人情,我更希望能借著這契丹叛亂,讓天下看到一出對照。”

 是龐飛鳶和周道務在提防敵情上的對照。

 也是李敬業和周季

 童作為將門第三代子弟的對照。

 她需要這出對照的聲名,將大唐境內的更多年輕子弟籠絡在手中。

 阿孃以天后身份臨朝,正在日益博取朝堂之上臣子的信任,以她負責推行的銓注法將更多有才之人自底層官員中選拔出來,甚至即將把改變推進到科舉之上。

 但那些還未踏足官場的,卻需要以另一種方式把握在手中。

 她此前希望通過對李敬業的改造樹立起典範,終於在今日能到落成之時了!

 這大概就是兩張包羅數代的網,正在以一種防不勝防的方式籠罩在朝野之間,靜靜地等待收網之時。

 不過這等野心勃勃的謀算,在李清月順大河乘舟折返長安之時,還是先被她下意識地拋在了腦後。

 越是接近河洛、關中,沿途所見受災的情況也就越是嚴重。

 朝廷詔令各州難以維繫民生的百姓前往外州逐食求活,便讓黃河沿岸多有順流而下踽踽前行的難民,希望能在它州尋到一處供給糧食的地方。

 可這大唐境內絕大部分的糧食畝產也不過只有如此而已,就算從遭災的一州遷移到他處,又當真能夠尋到求生的機會嗎?

 只能說,河南河北各州為了接應關中、山東以及江淮的難民,已經盡力在開倉放糧了,可此等杯水車薪之下,勢必還有更多的人倒在半路上。

 當船行至濟州河彎的時候,因河道漸窄水勢愈急,不得不放緩了速度,便讓李清月愈發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張張麻木的面容,正在朝著對誰來說都是未知的方向走去。

 “等等,攔住他!”

 龐飛鳶剛聽到公主喊出這句話來,便見前頭的河岸邊跳下去了個人。

 天久不雨,就連黃河都比平日要淺得多,船上的船伕很快調撥船頭,下網撈人,將這個已然餓得皮包骨頭的老者給打撈了上來。

 但在看到對方面對旁人送來的餅子也巋然不動的神情時,李清月又忽然覺得,她讓人把他打撈上來的舉動,或許不一定是對的。

 對方隨後的動作,也只是木然地站了起來,不顧衣上還在落水的潮溼,便請求將他放下岸去。

 他沒接過船上的饋贈,也沒重新跳到河水之中,而是繼續用一種彷彿苟延殘喘的腳步往東而去,逐漸消失在了日暮的光影裡。

 李清月明明很確定,自己早不是當年還對逐食驚愕不已的樣子,依然被這樣幾近無聲的一幕狠捶了一記胸膛。

 她不知道這個老者會否在遠離了她的視線後重新跳入河中,給自己尋求一個解脫,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恰好遇到了一個落腳之地,但她很清楚,自己就算救得了這一個人,能保證泊汋封地內的百姓安然度日,能用自己這數年積澱救得了幾萬人,對於這波及百萬戶人口的旱災,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