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203

 武媚娘眸光淡淡,並未因李弘此刻的結舌而對長子做出體恤,而是繼續說了下去:“我是不是該說,當年在聽說你因不忍看到楚子商臣弒父故事,棄春秋而取禮記的時候,我就該讓人按著你的腦袋讓你繼續念下去。”

 “可《春秋》要義,孩兒都已在近年間盡數學完了,百家批註亦然。”李弘努力為自己辯駁了一句。

 “那你學了這時移世易、朝堂風雲,怎麼還是今日這個樣子!”武媚娘打斷了他的話。

 他所謂的飽讀詩書,真是一點都讓人高興不起來。

 “我在外人給你留點面子,說什麼你為郝處俊求情乃是出於君臣相知,但現在只我們母子二人,還有一個尚不知事的太平,我便將話跟你說明白了!”

 武媚娘朝著李弘的方向走來,“你妹妹在外面為我們打下能站穩於此地的基石,你卻是在用所謂的仁善將它給拆了!”

 “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是你的母親,在你即位之前,你我的聲望、地位、榮耀都是一體的,當你幫著外人來打壓你母親的時候,你就是在給這些野心勃勃的世家子弟以一把利刃,插進自己人的胸膛裡。”

 這就是事實。

 她痛恨的不是李弘讀錯了書,而是他在這個最接近大唐統治者的位置,在政治上的心性,卻還根本不曾成長起來。

 這簡直是一個致命的問題。

 若非眼看他在神情中已顯露出了歉疚示弱之色,她真應該一個巴掌甩在他的臉上,讓他真正清醒過來。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弘張了張口,發出的卻好像是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我並無這個意思。”

 武媚娘嘆了口氣,“你有沒有這個想法不重要。旁人都說你父親有些仁善怯懦,可他再如何軟弱,也不會放任當年的長孫太尉始終欺壓在他的頭上,在阿史那賀魯反叛大唐後冒著大唐局勢不定的危機,也一定要將其斬草除根,你已經十三歲了,不是三歲,還是大唐的太子,怎能任由臣子把控!”

 “所以,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武媚娘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那雙讓人愈發看不透的眼睛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給李弘帶來了一種更為微妙的壓力。

 但明明他又看到,母親在此時伸手為他整理了一番衣領,在看向他的神情裡依然有一番對孩子的關切和痛惜。

 李弘:“阿孃……但說無妨。”

 “現在我顧不上管這件事,但封禪之後,我會和陛下商議,對你的東宮屬官做出一番更換。你是自己這麼想的也好,是被這些混賬東西影響的也罷,我都不可能再放任這些人將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你若還是我的兒子——”武媚娘鄭重其事地說道,“就不要阻攔我的行動。”

 李弘眸光一震。

 在母親略帶殺意的語氣裡,饒是李弘知道,以郝處俊只在勸諫皇后亞獻這件事上的錯處,還不足以讓母親直接拿他問罪,他也勢必不可能繼續留在東宮。

 這一番大動作下,只怕被波及到的人絕不會在少數。

 可還沒等他給出一個同意與否的答案,他就已經聽到母親抬高了聲調,朝著外頭吩咐道:“替我將太子送回東宮去。”

 她已用一種最為直接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在整頓肅清東宮人手這件事上,能下達決定性命令的不會是李弘,而是他的母親。

 這個以“賢才”端正太子舉動的決定,絕不容有人提出反駁。

 只是她做出這樣的命令何其雷厲風行,在桑寧為她端來茶湯消暑解渴的時候卻並不難看到,這位已處權力巔峰的皇后陛下在晃動嬰兒床,看著其中不知世事的小女兒時,分明於托腮沉思的表現裡,透露出了幾分疲憊。

 “是太子惹您頭疼了嗎?”

 “或許是吧。”武媚娘分神答道。“你說,他怎麼就不能像是安定一樣呢?”

 在看到金法敏這個天后稱呼的時候,其他人想的不過是這新羅國主當真很明白什麼叫做趨利避害,務求不會被大唐視為叛逆之人,甚至連臨朝稱制的皇后都不忘記討好,或許這其中也有安定公主這位熊津大都督以武力威懾造成的結果,但武媚娘卻可以很確定——

 這何止是安定的間接影響,更應該說,是阿菟給金法敏想出來的這個稱呼。

 她的記憶力好得很,怎麼會不記得,在阿菟從吐蕃班師還朝的時候,她曾經就這件事說過自己的想法。

 她說以天子對應的天女來作為皇后的名號,真是一點也不夠氣勢,還不如用“天后

 ”。

 阿菟這個鬼靈精怪的傢伙更是一眼就看到,她在聽到“天后”這個說法的時候,當真有些想法。

 不是安定,又有誰會在此時忽然提出這樣的名號呢?

 只是這樣的稱呼顯然不適合由她親自提出來,或者是由朝堂上的某位大臣,就算武媚娘對此心動,也不會貿然讓這樣一個容易引發李治警覺的名號被書寫在朝臣上表中。

 她倒是沒想到,這個名號竟然可以在這個朝中有人反對皇后亞獻的當口,由他國的國王提出,成為一方對皇后的助力。

 一想到安定在回來看過太平後便重新前往兗州,以親自參與泰山鋪路為她們母女繼續經營聲望,甚至遠隔千里也做出了一記尤為重要的補刀,武媚娘起先還因李弘而生出的憤懣之氣又消退了幾分。

 太子無用,總算還有栽培的時間,倒是對她來說更像並肩戰友的安定,又在這封禪起行之前,給她送上了一份厚禮。

 也正是因為這份支持,才讓她有底氣去想,或許再過上一陣,這個“天皇天后”的說法,就並不只存在於金法敏送來的國書之中了。

 就是不知道,被迫寫下這封邦交國書的金法敏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桑寧不明白,剛才還在臉上籠罩著陰雲的皇后陛下,為何會突然搖頭笑了出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但她也無暇多想了,因為皇后已隨即將目光轉向了她:“行了,不管太子如何了,你去將隨行的內外婦名單拿給我,我再校對一遍。”

 “還有,隨行為命婦看診的醫官已自東都尚藥局調來了,讓孫神醫為她們分一分組,也好在隊伍中隨傳隨到。”

 這些內外命婦之中年事已高的當真不在少數,就比如說武媚娘自己的母親榮國夫人,就已是八十六歲的高齡了。

 若非她身體尚且可以算是康健,武媚娘是真不想讓她也跟著走這一趟。這沿途消耗數月時間,再如何修繕官道、提前籌備,也終究是一番顛簸,不比尋常出行舒坦。

 可想到母親在月前進宮來看太平之時所說,這天下景物對她來說已是看一處少一處,卻還不曾看到過皇后祭祀天地的景象,又怎能從中缺席,武媚娘便又重新收拾了心情,只想著如何將旅途安頓得再舒適一些。

 比起讓母親留在長安,還不如讓她看看,自己的女兒到底是如何走出了前人沒能踏出的一步!

 ……

 六月的中下旬,又因天熱緣故推遲了一點起行時間,封禪的隊伍終於自長安起行。

 這浩蕩的隊伍囊括了朝堂百官、內外命婦、數千宮人侍衛、運送補給輜重的征夫,還有那些西域小國的使者,打眼望去綿延數里,竟是恍惚有種行軍的陣仗。

 但這隨行的旌旗彩仗,甲兵駿馬,以及那些為侍從所簇擁的華蓋車輿,都昭示著這列隊伍與軍旅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