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99 章


 安婭在一片鳥語花香中醒來。 她做了一個混沌無比的夢。夢裡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全,阿魯國和涼城雖關係微妙卻並非不死不休。草原遼闊,沙漠廣袤。她的一生都將生於此死於此,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而倏然間,安婭被一陣輕微的陣痛驚醒。 她捂住自己凸起的腹部,睡在半昏半明的樹蔭裡。有露水從上方墜落,掛在她睫毛上,冰冰涼涼。 於是安婭想起來腹中這個累贅,想起東京上元夜的癲狂自毀。她想到這短暫的二年如一生般漫長,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葬於這二年。 家園故國與她斷緣,她淪為仇人禁臠又懷有仇人骨肉。她想到這裡便恨得想剖腹欲自盡,偏又在怨恨中,聽到了啁啾鳥鳴。 安婭想到了一個人——上元夜,她本欲死在暮遜那些忠誠的衛士手中。段楓救了她。 不知他如何找到的她,而大批兵馬去追殺江鷺,段楓又和江鷺中途分道,段楓才稍微安全些。 安婭心想:縱是要死,也應該和小段將軍好好告別。 靠著這種念頭,安婭強撐起來,扶著山壁樹樁轉出去。她順著水聲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一個人蹲在溪水邊刷馬。 棕馬踩在淺淺溪流間,鬢毛油潤茂密,被主人養得非常精神。而他的年輕主人本應是位意氣風流的少年將軍,此時白袍疊在水邊,青年郎君身形修長卻面容文潤。 他淺笑著侍弄自己的愛馬,日光落在他身上,融融間若雪,襯得他夢幻而不真實。 段楓側過頭看到她,雙目彎起,朝她招手而笑。 恍惚間,安婭覺得小段將軍還是昔日的小段將軍。風雪交加沒有磋磨他的傲骨,被歲月強行改變的似乎只有安婭。 安婭麻木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段楓走過來,笑著問她餓不餓。他好像看不到她的大腹便便,只和她介紹此地是哪裡,他們如今很安全,她不必擔驚受怕。他扶著她在一山石邊坐下,問起她日後的打算。 安婭被驚起,抬頭:“小段……段郎君,我有話和你說。” “小段將軍”被她嚥了下去,他眉眼彎彎,坐在她身邊,似乎並不在意。 他不在意,安婭分外在意。 安婭沉靜坐了一會兒,溪流潺潺聲讓她心情稍微平復一些,她才低頭道:“我們就此分開吧。你去忙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 段楓不動聲色地笑:“在東京朝堂眼中,你我都是謀逆者。若小二郎應付的好,那些刀劍全會朝向他。若他應付不了,我便應當幫他。如今我們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又分什麼‘你我’‘彼此’?你不如和我一起走,去找二郎……陪他一道收復涼城。” 安婭:“我不想去涼城。” 她閉上眼:“我這一輩子,再不想看到涼城了。” 她的所有葬送在那裡,她的


意志記憶因涼城而摧毀。縱是這一切不應怪到涼城,可她很難沒 有怨氣。 段楓沉吟:“那不如出西域吧。你昔日不就想去西域嗎?我們幫二郎……” “段郎君!”安婭打斷他的話,抬目戾道,“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想做你建議的這些所有事!涼城是你段家的,不是我這個舊日阿魯國公主的。滿心收復涼城夢的人是你,不是我。朝廷和將士間矛盾重重的是你們大魏,也和我無關。你想做的事很多,收復涼城於你只是一個開始,但對我來說不一樣。” 安婭:“我不在乎你們涼城,我已經不關心涼城的任何事了。我非常累——和暮遜的一場噩夢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大仇得報我也不覺得快意,只覺得就此失去了方向。” 段楓保持溫和:“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安婭喃喃重複。 她抬起臉面對段楓,麻木冷漠:“我想死。” -- 大仇得報之人,若沒有一樣事、一樣人、一樣物牽著,便當真覺得生死無趣。 凡塵俗事變得沒有意義,日升日落看不出心動之處。 萬事磋磨萬物折損,而大仇得報的人,滿心都是:放過我吧,饒了我吧。我不關心這些了。我已經十分累了,讓我去死…… 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還有江鷺。 她此心唯一掛念江鷺,又因為江鷺,而掛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蕪,葉白,張寂,以及段楓,杜嫣容,暮靈竹…… 不知道東京如今如何了?葉白是否得逞,阿蕪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敵或友的故人,又在東京那場事變後,落得什麼下場? 為了江鷺,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斷換裝束換坐乘,在玲瓏和簡簡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蠱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瓏和簡簡,姜循放其他衛士離開,讓他們幫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鷺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約安全,只有一個簡簡,便足以保護她。 簡簡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語,神出鬼沒,不主動出現不和姜循說話。但是玲瓏放在外面的飯菜,她會用;若有危險出現,她會現身。 玲瓏勸姜循哄一鬨簡簡,真正收服簡簡。姜循卻懶得做這些,只說隨她去。 玲瓏無奈,卻也微開心:姜循這種性子的人,心狠之時又格外心軟。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簡簡,那總有一日,姜循會處理二人之間尷尬的關係……姜循現在只是沒工夫罷了。 是了,如今局勢莫測,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傳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傳出。 比如公主攝政,比如不設新帝。比如朝廷撕毀了和阿魯國的盟約,比如朝廷任命江鷺為隴右兵馬大元帥去收復失地,卻沒看到兵馬糧草…… 大家又竊竊私語,談論已逝太子的私德有虧,叛國通敵;茶坊間


說書先生言之鑿鑿說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鷺斷絕關係,但父母子女之緣哪是那麼容易斷的,看著吧,南康王府一定會助江鷺收復 涼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館中喝茶,聽這各方消息。 玲瓏放下心:“朝廷沒有再派兵馬追殺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為邸報已經傳遍天下,詔書公示,東京朝堂反駁不了……想否認太子言行的話,他們得殺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萬千萬人口,豈是小小一個姜府那樣,殺得盡的?反正太子已經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開,輿情聲大,不如默許阿鷺去收復涼城。” 玲瓏笑:“結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將杯盞砸在桌上,輕聲:“可是等阿鷺收復了涼城,便是朝堂跟阿鷺清算的時候了——以我對我爹的瞭解,他最喜歡借力打力。等阿鷺收復了涼城,那叛國賊便會是阿鷺了。到時候流言蜚語都會朝向阿鷺,各方軍馬會劍指涼城,逼阿鷺去死……” 姜循沉吟:“何況我給我爹下了毒,到此時,我爹應該找大夫看過了。為了逼我現身,他會不遺餘力對付阿鷺,管我要解藥。” 玲瓏被她說的,重新愁容滿面起來。 然而姜循又揉揉額頭,輕輕一笑:“不過也不必太急。葉白不是在東京嗎?葉白……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讓我爹好過的。” 姜循一邊聽著茶坊說書先生對實政滔滔不絕的見解,一邊拿過玲瓏取來的紙筆,在紙上寫一行消息。一會兒他們經過驛站,會把這封書信傳給她的衛士們,她那些去打聽消息的衛士會帶給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寫信間,聽玲瓏說:“葉郎君會幫江郎君,對嗎?” 姜循:“他不會管阿鷺死活的。” 玲瓏:“娘子你一定會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頷首。 玲瓏踟躕間,說出她早就覺得不安的事來:“……我們和葉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嗎?我們已經不是同盟者,葉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對嗎?” 姜循輕輕抬眸。 她目光閃爍,輕喃:“我昔日和葉白同行,是因我要殺暮遜,殺我爹,而他想殺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報,可是對於葉白來說,一切才剛開始而已。 “他會和我爹為敵,但不會是為了救阿鷺,只會是攪亂朝局,讓我爹沒法去肅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葉白的所有目的是為了摧毀整個大魏。 “某方面來說,時至今日,我已然拋棄葉白了。” 她無所謂地笑了一笑:“我違背了我們昔日的諾言。 “我們說好一起下地獄,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脫離地獄。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藥地被阿鷺吸引。可是葉白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