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95 章

 “然後呢?”

 張寂僵立於書房門口。

 他提劍的手發抖,他心中湧上一陣無力。

 這種無力,是他常常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是他常常疲於應對的。他堅守著那條線,努力地朝前邁步,宛


如在雪地崎嶇間踽踽獨行。他從來沒有退後過。

 他亦在查。

 他亦派了人去查涼城,亦安排人手……

 張寂艱難道:“阿蕪,這些都需要時間。”

 張寂又輕聲:“何況江夜白一個南康小世子,本無權過問涼城之事。他不肯說出實情,朝堂又怎麼幫他……”

 姜蕪輕笑:“這種話,你自己信嗎?

 “賀明說出了實話,但是七月過後,誰知道涼城發生過什麼,誰知道賀明說出來的冤屈內容是什麼?若你不是禁衛軍指揮使,若我不是姜太傅的女兒……我相信那一日在十里亭驛站的所有人,都會和趙宰相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張子夜,你覺得我可怕是嗎?你覺得我經歷了那麼多人間惡意,沒有選擇仍然善良純真,沒有長成那類溫柔賢淑正義滿滿的世家女,便十分可悲可憐嗎?張子夜,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張寂緩緩回頭,望向她。

 在他眼中一向羸弱的她,其實並不羸弱。她不是真正的菟絲花,她所攀附的藤枝早已沾了毒、蝕了根,她選擇自己握起匕首,立在懸崖邊保護自己。

 難道自保便是墜落?難道反擊便是惡毒?

 張寂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看姜蕪朝他微笑,看姜蕪從袖中拔出匕首,橫在脖頸上——

 “誰不想做懸崖邊的蘭草,淤泥中的蓮花?可是要做,我得先從懸崖邊、淤泥裡,爬出來。

 “今日之局,我已經拖延你拖得夠多了。我相信循循,相信江世子,相信段郎君……我相信他們靠我拖延的這點時間,足夠做出你已無法阻攔的大事。

 “張子夜,你弄錯了一件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回來找我。不,我知道。我也許不是你們那一類的聰明人,可我日日夜夜都在為今日而做準備……我一想到今日可以大仇得報,可以和我的仇人一起共赴黃泉,無論身在何處,我都為之戰慄而興奮。

 “我確實無處可去,無處可躲,只能來你府邸。我知道你憐惜我不捨我,對我有一腔他人無法比擬的愧疚……你又是一個好人,你試圖在最後拉我一把,給我一條生路。可是張子夜,我不要生

 路,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張子夜,我也不會為難你,不會讓你夾在中間左右踟躕。你是除了循循、江世子之外,這世間待我最好的人。我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又知道我今日對你做下的事十足可惡讓你為難,我只能……以死相報,留得你我清靜。”

 張寂目眥欲裂,撲


上去阻攔:“阿蕪——”

 --

 姜府之中,姜循穿著婚服,盛裝盛容,以不合禮數的姿調坐在院中太師椅上,和那人數二十左右的朝臣對峙,和姜明潮姜太傅對峙。

 年輕的貴族男女們既為府外牆後時時傳來的兵戈聲心驚且惶恐,又一個個來看太子妃鬧出的這大排場,聽太子妃一一歷數從正和二十年開始,大魏朝發生的事情。

 樁樁件件,似乎來自傳聞,又似乎日常便能聽到。可是誰也想不到,這些事都和暮遜有關,都和他們眼前這位姜太傅有關。

 坐在院中聊天的姜循在他們眼中,何其狂妄囂張。

 她壓根不畏懼姜府衛士們手中的刀槍,那些衛士來阻攔,而她身邊的衛士們也盡數出手。院府外有謀逆兵戈,院府內有姜氏父女間的兵戈。

 而那兵戈聲,也壓不下姜循婉而清幽、如數家珍、還含著一腔詭異笑音的聊天內容:

 “所以,諸君,在今日之前,你們根本不知道趙宰相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吧?你們當然會懷疑‘自戕’的說法,但你們不會去質疑,皇權之上,官家說是什麼,那就是什麼。誰真的在乎涼城將士,在乎涼城百姓呢?

 “就連我——”

 她語氣厲狠,眼中的水霧凝溼,朝自己身上插刀,也從來不手軟:“若不是為了對付我爹,為了對付太子,我也不會去問。那都是和我們身家性命無關的人、無關的事,諸君,你我皆生在盛世之下的東京,身在全天下最繁華的安樂窩中,你我閉目塞聽不敢問不敢管,哪裡在乎真正的公道?

 “正和二十年,因為趙銘和和大皇子的陰謀暴露,賀家不得不動用‘神仙醉’,麻痺程段二家將士。與此同時,暮遜在我爹的授意之下悄然離開東京,以商人身份入涼城,在那夜打開了那扇門,放阿魯國那被攆去西域的伯玉帶著手握刀槍的豺狼們進城行兇。

 “姜明潮出主意,暮遜出兵刃,一場大火淹沒所有證據。而後賀家畏罪,隱姓埋名,靠著趙銘和的庇護逃離涼城。可是涼城活著的將士們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沒有死在那一夜的陰謀下,也要死在之後的滅門中。只有把該殺的人都殺盡了……暮遜才能和伯玉掩蓋罪證,和平商談,共建兩國盟約。

 “他們捏著彼此的罪證,得以讓兩國再不生戰事。諸君,你們覺得,這很公平嗎?”

 在場聽事的朝臣們,即使非姜明潮一黨,也和姜明潮平日朝臣關係相近。他們為姜循口中的話而吃驚,他們隱晦的目光時時落到姜明潮那沒什麼情


緒的面上。

 可他們雖然心驚姜明潮和暮遜、以及趙銘和與舊皇子共同犯下的錯事,這卻不足以動搖他們的觀念。

 有老

 臣咳嗽著,含糊道:“姜娘子就不要翻這些舊事了吧?你沒什麼證據,口出狂言,大約是夢魘了。姜太傅,怎不讓新嫁娘好好養病呢?”

 姜明潮微微一笑,他那點滴之笑,在朝臣看來也詭異十足,然而朝臣們仍要為他遮掩:

 就算退一萬步,為了國之大政,太子殿下和太傅出於無奈,使了些手段amp;hellip;hellip;可這些年來,成果挺好的啊。兩國再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國無兵禍財窮amp;hellip;hellip;我朝蒸蒸日上,這是好事啊。??[]『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年輕的貴族男女們眉目跳起,怔忡震驚。圍觀者為此動容,想要直言,卻被衛士的刀劍抵著,被旁邊的人扯袖子阻攔,到底沒人敢和這些重臣們叫板。

 滿堂明華,滿院嫣紅,敢和姜明潮他們直面的,一直只有一個姜循。

 立在姜循身後的侍女玲瓏快要被這些無恥之徒氣死,被他們弄得雙目隱紅隱含淚光,然姜循似早已看透他們,早已不在乎他們,仍是慢悠悠地朝他們笑。

 姜循語氣自始至終不嚴厲,自始至終笑吟吟的,如話家常:

 “是了,在諸君眼中,一切都很好。只要結局是你們想要的,中間的犧牲都不算什麼。不過我來糾正一點,結局並沒有那麼好啊——

 “邊關再無戰事,可是西北的將士們在涼城事變後,幾乎都廢了。他們怕朝廷再來一場兵禍,怕再有一個曹生寫出‘古今將軍論’,把他們架在火上烤。他們怕了,不敢打仗了……西北邊關看似沒淪陷,卻已經和半廢差不多了。聽說阿魯國的人佔領涼城後,對周遭數城中人也任意擄殺,朝堂不敢說一句話。諸君,這也叫‘和盟’嗎?

 “去年五月萬千流民湧入東京,還鬧出了一場‘神仙醉’的禍事。他們就是從西北逃出來的啊。敢問諸君,只有東京子民安康的‘安康’,也叫‘安康’嗎?大魏朝數十州郡,難道除了東京,再無其他了嗎?”

 有臣子厲斥:“小女子妄議朝政!太傅,你怎樣教女的?這樣的女子,也堪做太子妃?”

 姜循:“別急。今日之後,還有沒有太子,都得另論。”

 眾人:“你!”

 又有人問:“太傅,你為何依然不開口?”

 姜太傅始終


平靜,任由姜循發洩,實在讓人不安。

 他們想到姜府外的兵禍,想到至今不知輸贏,而姜循又如此好整以暇,他們難免心中忐忑。而那些年輕的貴族男女,則既是聽得憤怒,又聽得茫然,再想到今日局面,他們不知道還能不能平安回家……一個個既悲憤,又傷懷起來。

 有年輕娘子問:“姜娘子,你到底要對我們做什麼?”

 姜循聽這聲音耳熟,她撩目看去,見開口之人,竟是杜嫣容。

 人群被衛士用刀劍抵著,人人惶然間,杜嫣容青裳素裙,烏髮斜挽,眉目清雅。杜嫣容掀起眼皮凝望她,眸子漆黑,既是詢問她,也是適當地引著她說下去。

 姜循和杜嫣容目光只對視一瞬,便無波瀾地移開:“……諸君,我說了這麼多,幾乎將涼城的因果和盤托出,

 你們其實仍然無動於衷,對吧?”

 她目光如冰似水,一一瞥過這些朝臣。

 他們有的目光躲閃,有的怔忡,有的嚷著要證據,有的斥她後宮議政不合規矩,有的嘴硬道:“朝政大事,豈容小兒女妄議?”

 聽到這樣的話,姜明潮輕輕笑一聲。

 某方面來說,姜明潮的古怪,也讓眾臣難測。

 他們惱怒地看著這一對父女,聽姜循淡聲:“好吧。你們不在乎涼城事宜,顯然更不會在乎我爹和太子私下的行徑了——你們不關心暮遜如何讓孔益禍害我姐姐,不關心我爹孃為我身上種蠱,逼著我來做這太子妃。你們當然更不會關心,我爹孃種蠱後再下毒,只為了讓我不脫離苦境。

 “你們早已被官家折騰怕了,被皇權打壓怕了。有氣節的朝臣早就死了,留下的全是聽話的人。對於聽話的人來說,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永遠不會痛。所以,我也為諸君準備了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