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29 章





她垂著眼,微微挑起眼尾。




那是怎樣的神情……鉤子一般。




江鷺下巴微繃。




他生出了後悔。




他想讓她上藥,果然是錯誤選擇。




正如當年——




少年江鷺在雨聲連連的獵人屋舍中,看矇眼少女因弄錯位置而面頰緋紅,他也生出後悔。




他不得不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去碰自己的傷口。




少女指尖微微發抖。




她手有潮意。




那夜明明那樣涼,她手中的汗,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江鷺恍神間,聽到姜循幽靜的聲音:“阿鷺,我有個問題很好奇——




“你在計什麼時?你為什麼總在計時?”




江鷺猛地從記憶中回神,他順著姜循的話去看——他右手搭在膝頭,不自覺地敲擊,一下又一下,和心臟跳動同樣快慢……這落在姜循眼中,她自然以為他在計時。




就好像前幾日雨花臺的涼亭中,他手指敲在棋盤邊,她也以為他在計時。




江鷺自然不會告訴她,這幾年,自己每次緊張時,就會這樣……




他強迫自己停下了手指。




姜循疑惑抬頭。




她眼睛烏黑漆然,卻在此




夜燭火下,燃著一重清光,美麗非常。




江鷺道:“和你無關。”




姜循蹙眉,她笑一笑:“你再說一下?”




她手中的紗布,從他臂上傷口挪開,輕飄飄地拂向他胸膛,癢意連連。她狀似無意地在他胸前撥弄,她手指朝他前面的緋紅小珠抹去……




江鷺扣住了她手腕。




江鷺微厲:“姜娘子,這就是你說的‘上藥’?”




姜循被他扣著,絲毫不慌。她並沒有笑,眼中神色很張揚無謂:“我自然在上藥。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被人壓根不在意。不想我問什麼,在有人眼中,都像在刺探什麼一樣……”




她眼中浮現一重霧色。




她沒有一點失神的模樣。




她就頂著那張雪白冷豔的面孔,平平靜靜,一點虛偽表情也懶得擺出:“你總提防我,我也很傷心。”




江鷺:“……”




他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但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認命。




罷了,他不想多生事端。




江鷺鬆開了她的手,他低下頭,淡聲:“在戰場上救人留下來的習慣。”




姜循停頓一下,才意識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問題。




姜循:“什麼戰場會有這種習慣?”




江鷺平靜道:“有朋友死了,屍體要燒掉。我想搶過來,對面人太多了,我這邊只有自己一個人。我得搶時間,得計時,得算好每一種可能……我只要算錯一次時間,就會害得我的朋友屍骨無存。”




姜循怔然。




她抬頭看他:“你爹讓你上戰場殺海寇嗎?你爹沒給你多派兵士?”




江鷺不想多說:“算是吧。”




他垂下臉,壓抑著自己手指的顫動,睫毛微微跳——




身體的記憶難以控制,肌肉的痛意刻骨銘心。




那一年,江鷺為了奪回涼城那些將士的屍體,和朝廷周旋、和阿魯國周旋……他一具具屍體去搬,他一個個人去找。




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屍骨,每一次看到死人,他都又怕又恨。血路漫長不見歸途,他走不下去,他卻必須走下去。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涼城的罪在朝廷邸報裡一天比一天嚴重。江鷺徘徊在涼城,宛如傀儡殭屍,不知何去何從。




直到在晨曦中的亂葬崗中,他救下了段楓,段楓還有一口氣。江鷺那時候的欣喜若狂,絕望與歡喜,要如何訴說……




姜循不冷不熱道:“你爹真是狠心。”




江鷺回過神。




他低頭看她。




姜循一邊用紗布為他束住傷口,一邊涼聲:“你爹對你一向狠。不管你吃多少苦,他都覺得只要你能成為頂天立地好兒郎,都是應該的。”




江鷺怔怔看她。




她語氣像是為他抱不平……




可姜循怎會為他抱不平呢?以前那些關心……不都是假的,不都是做戲嗎?









循不經意抬頭,見到他正低頭看著她。()




二人目光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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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目依然清潤,帶抹凌厲之色。他春水般的眼眸中,那股敵意卻褪了。他看她的眼神,隔著一重火一重霧,濛濛無比……像是春日的晨曦,雨天的嫩芽。




姜循心間一跳。




她不合時宜地想到當年,她蒙著眼為他上藥,被他的手指握住。那時的緊張,與此時……




江鷺輕聲:“要換胸膛了吧?”




姜循咬起唇,輕輕應了聲。




他便扯起袍衫,攏住肩頭,好像怕多露出一點肌膚……




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心口生出一點帶著遺憾的嘆息感。




她繼續為他上藥,藥膏擦到掌心,她在他心口輕輕推拿。藥膏有些燙,她掌心卻冰涼,推拿間,他心跳跳得厲害。但他本人一動不動,低頭盤坐,宛如潔白聖子。




空氣燥熱。




氣氛尷尬。




二人眼觀鼻鼻觀心,屏蔽多餘情緒,專注於上藥。




姜循餘光看到小世子修長脖頸,頸上微滾的喉結。




她手指生汗。




她忍不住心裡埋怨:江鷺真是一個麻煩的人。




如果江鷺可以用一個吻,一張床來解決,那便好了。




如果他沉迷於她的美色,他對舊情忿忿難平,他對她念念不忘……她都可以用那段舊情做文章,將他騙上榻,讓他成為她的入幕之賓,不得不為她辦事。




可惜他不是。




他是高山上的明月,暗夜中的白鷺。




舊情難平,他卻無意和她多糾纏,甚至想躲著她……




為什麼呢?




因為“高潔”嗎?




高潔的人,都這麼的……討人厭嗎?




姜循手下用力,按壓傷口間,再次扯動他的傷勢。但他一言不發,只心跳加速一分,姜循回過神,放輕動作時,心中不禁浮起一絲古怪的不平之意。




……今夜走神的次數太多了。




循循啊,這不應該是你。




靜下來的姜循,貼著江鷺的身,她垂首偏臉間,玉白簪子搖搖欲墜,江鷺盯著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




姜循輕聲:“我在東京有些朋友,有些勢力。和我合作的話,像今夜這種被人追逐的戲碼,應該會少很多。”




江鷺眉心一跳。




姜循手指清清涼涼,抵在他心口。她緩緩抬臉,眼睛卻垂下,留給他餘地:“我想要的其實沒你以為的那麼複雜……”




他起身便要走。




姜循按住他手,朝前迎一步。她快要貼上他敞開衣襟的胸膛,他看到她抬起眼,目有哀求:“阿鷺,別走。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章淞死了,主考官空下來,盯著的人好多。與其讓給別人,為什麼我們不合作呢?




“你不是想讓段楓進樞密院嗎?主考官不是自己人,你的這位門客,怎麼登上合適官位?如今陛下不理事,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們




()一起決策……登科後的才子們何去何從(),若有人幫忙說話?(),那就簡單很多了。”




江鷺半晌,冷眼看她:“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麼。在馬車出來時,你就想好了。你如何能知道?你對開封府很熟?”




……他好敏銳,好聰明。




姜循心裡嘆口氣。她知道的遠比他多,卻被他一點點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