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五章 看葬

  眾鬼混進了出殯的隊伍。

  李長安身板俊,得了隊伍前頭拿長幡的活計;黃尾靈醒,披麻戴孝混進孝子賢孫裡頭哭喪,整個隊伍百十人,就他嚎得最情真意切。

  就這麼,一路敲打,一路鼓吹,一路哭嚎,一路撒紙錢,穿過街市,出了城門,到了西郊臨湖的一處山岙上。

  此地風光開闊,綠樹成蔭。

  道士一眼斷定是埋人的風水寶地,倒不是他懂什麼堪輿之術,實在是沿途奢華的墳墓所見眾多。

  富貴死人扎堆的地方,風水多半是好的。

  接著。

  就是一套冗長的儀式步驟。

  祭神,淨墓,安放鎮物,下葬分金,放置冥器,築墳封丘……

  一整套流程搞下來,是天也昏昏,人也昏昏了。

  道士打著哈欠從主人家手裡領了工錢,瘟頭瘟腦順著人流就往回城路上走,黃尾趕緊拉住他,哭笑不得:“道長哪裡去?咱們的生意才開始哩!”

  “到底是啥生意?”

  “不急。稍後便知。”

  黃尾的關子是不到最後時刻就絕不肯揭曉的。

  墳前人群散盡。

  他才獻寶一般翻出一捆鎬、鍬之類的工具,一鬼手裡塞一把,然後望著新墳,目露兇光。

  “弟兄們,今日合該咱們發財啦!”

  道士目瞪,鄉下漢子們口呆,老貨郎一個激靈丟掉了鐵鎬,秀才們倒是握緊了鐵鍬,瞅著黃尾的天靈蓋躍躍欲試。

  這黃毛老鬼,神神叨叨了好些天的發財生意,竟是盜墓麼?!

  ……

  雞飛狗跳之後。

  “咱是那樣的人麼?!”

  黃尾捂著腦門叫屈。

  “他們不信我,道長你可得……您先把靈符收起來。”

  黃尾總算曉得了賣關子的壞處,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灰,搖頭晃腦解釋:

  “人生大事不外生死嫁娶。咱錢唐人,最愛臉面,最喜排場。說句不中聽的,寧願內裡襤褸,也要外頭光鮮。尤其是葬禮這塊,最是要隆重奢靡,棺槨、冥器、鼓吹、宴席等等,是樣樣不可短缺。稍有差池,不但遭人笑話,還得被人揹地裡戳脊梁骨,說不肖哩。但這些花銷都只是小頭,大頭在於……”

  他大刺刺到墳前,拍了拍墓碑。

  “地!”

  “這家人是靠海貿發家的,曾經也算城裡有頭有臉的富貴人家。可惜流年不利,這些年跑船,不是遇了海難,就是被人劫掠。今年,這家主人想要一仗翻身,賭一賭運氣,借款籌了三船的貨物,剛出海,就撞見了海盜。這位老兄倒好,氣急攻心,一了百了。可憐一家子人,為了抵債,能變賣的都賣了,就剩下空蕩蕩的祖宅。”

  “連擺個流水席,都得靠‘看菜’撐面子。你們說,到了這般境地,哪裡睡得起這等風水寶穴?”

  黃尾呵呵冷笑。

  “這寶穴是租來的!”

  “非但是這地兒,還有墓磚、棺槨、冥器……通通都是租來撐面子的。”

  “而咱們這門生意就是在這裡面作文章,他們得了面子,咱們得了銀子,就同那‘看菜’一般,叫做‘看葬’!”

  “若不信。”

  黃尾指著墳邊人群走後留下的幾輛驢車。

  “那磚石店、棺材鋪、冥器行的掌櫃夥計們還守在山下,等著咱們把租來的東西物歸原主呢。”

  眾鬼面面相覷,都覺得這生意聽起來過於荒謬,但黃尾言之鑿鑿,最後只好將信將疑隨著黃尾拆起新墳。

  “那可是上好的青磚,當心些撬!”

  “冥器輕?木頭刷的漆,輕就對了。”

  “壽衣也扒了。金絲綢面也是租的。”

  “假牙……哎呀!牙是人自個兒的,趕緊塞回去!”

  不多時。

  死者被請進了一口嶄新的薄木棺材,他的豪奢陰宅已被拆成零碎塞滿了驢車。

  黃尾招呼其它鬼們幫他趕車下山,山下,果然守候著一幫掌櫃、夥計。雙方又嘀咕了一陣,對面接過驢車離開,黃尾則志得意滿回到墳地處。

  日暮西斜,夕陽好似給他身上每一根黃毛都刷上了一層金漆。

  大夥兒滿含期待都望著他。

  “賺了多少?”

  黃尾施施然:“一個銅板沒要!”

  啥?!

  眾鬼譁然。

  黃尾則哈哈大笑:“瞧你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生意啊,講究的是一個取信於人、細水長流。咱們今天這一趟,是來打個樣板,結個善緣。以後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是照錢唐的規矩,月底統一結賬!”

  他又拍了拍那口薄木棺材。

  “好了!”

  “該送這位客人去他該去的地兒了。”

  …………

  西邊,天日收盡最後一點兒薄光;東邊,孤月高高照住荒草。

  死人抬著死人,月下一一顯出厲像。

  若是被人撞見,恐怕當場嚇個半死。甚至傳出什麼,錢唐郊外有十鬼抬棺夜行,若道左相逢,必被厲鬼攝去為替身抬棺云云。

  為錢唐的鄉間俚語再添一荒腔走板。

  好在這悽悽荒郊,茫茫夜色裡,沒有人,只有鬼——潛伏在草籠、樹林、溝壑等一切陰暗處幽幽窺探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