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章 法嚴

  當這件怪談在市坊間廣為流傳之際,人們詫異發現,這段時間類似的怪事不止這麼一件。

  有人經過蛇陘後腹痛不止,嘔出幾團爛樹葉;有人取出路上打來的好酒,竟然成了黃泥湯;還有人在某個茶棚歇腳,同桌的客人卻無意間顯出恐怖厲相,嚇得他拋下了行禮、財物倉惶逃跑……如是種種,只因涉及鬼神,當事人們害怕引來報復,所以沒有大肆聲張。

  蛇陘是商旅要道,當地官府既然知曉,也就不得不重視。幾番查驗,發現所有的怪事都指向了一所茶棚,而這茶棚恰巧是和州一戶鄉人開設,而更巧的是近日有人見過店主人在鄉間出沒。

  起先,官府認為是店主人勾結盜匪裝神弄鬼詐取錢財。他們當即將店主逮捕回衙門,幾番拷打後,卻得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供狀。

  原來一個月前,大雨泡垮了山坡,坍塌的泥土掩埋了茶棚,店家當時在茶棚外的茅廁小解,幸運逃過一死,卻也被壓倒在泥土下暈死過去。

  恍恍惚惚不知過去多久,店家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原來是家裡人有事過來尋他,及時趕到,將他刨了出來。

  店家得救後,想到茶棚裡還有客人沒來得及逃跑,正想要嘗試救人,然而……

  那時候正值日暮,陰陽交接,大雨綿延,天地昏慘。

  本被掩埋的茶棚好生生出現在了店家眼前,透過窗戶,還可以瞧見本該埋在泥土裡的客人們在茶棚中談笑交流,更在茶棚門前,一個和店家一模一樣的老人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示意。

  一家人嚇得拔腿就跑,因害怕鬼神上門索命,於是躲在老家深居簡出,直到一個月後,才敢出門,結果一露面就遭了衙門逮拿。

  縣令拿這事詢問城中法師。

  那法師說:鬼之新死猶如人之新生,頭七之前,都是懵懵懂懂、渾渾噩噩。有的記不住家門所在,有的不知道自個兒姓甚名誰,有的甚至不知自己已永別陽世成了死人……

  茶棚怪事多半是什麼妖精鬼魅利用了新鬼的懵懂與橫死的怨念,結成一方鬼蜮,每逢陰雨便出來作祟。”

  一口氣說罷,道人飲上一口水囊中的黃酒,然後緩緩吐出一股白霧。

  在他講述間,茶棚外雨勢漸大,溼氣滲入屋內,浸著室內溫度都好似下降了十來二十度,單薄秋衣彷彿難耐嚴寒。

  他再度環視周遭。

  略過猶自誦經的和尚。

  同桌的鄉下漢子們又開始大聲說笑;士子們臨窗對雨,搖頭晃腦抒發詩性;年紀小些的貨郎在自顧自嘀咕話語;孩子在父母慈愛的目光中嬉笑打鬧。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除了道人面前的老貨郎。

  他的身形越加佝僂,臉上好似被剝去了一層顏色變得灰敗,兩顆眼珠在眼眶裡不住擺動:

  “蛇陘狹長,茶棚酒舍頗多,不知哪一家的旅客遭了此等橫禍。”

  “好說。”

  道人放下水囊,目光直視過去。

  “當天大雨,過路的客人很少。差役們多番查驗,也找出了遇難者們的身份。”

  冷風掀開門簾,空氣有異常的陰冷在瀰漫。

  道人不為所動。

  “先是和州的一夥石匠,經同鄉介紹,往宣州去修橋。”

  同桌漢子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他們忽的低眼垂手,木偶般相對而坐。

  “再是一幫外地結伴而來的讀書人,他們要趕在八月十八,去往餘杭觀潮。”

  臨窗的詩性平息,只見幾個滴著泥水的背影沉默面窗而立。

  “然後是逃難過來的一家老小。可憐好不容易逃離了饑荒與盜匪,卻倒在了迎來新生的前夕。”

  孩子的嬉笑打鬧不再,唯有一家四口空洞的眼睛木然望過來。

  “最後,是兩個貨郎,要去餘杭做生意。”

  “他們都是普通人,生死禍福,沒什麼稀奇。”

  “沒什麼稀奇?”

  老貨郎喃喃自語重複了一句。

  此刻他的表情很古怪,像笑像哭像疑惑像驚惶。

  “道長莫要說笑了,你說的這些人簡直就和……咦?”

  說著,眼角莫名滑出冰涼,手指一摸,淚中混雜著粗糲,低頭細看,原來全是泥沙。

  他露出哀慼的神色,望著道人,想說些什麼,可一開口,便嘔出一團又一團稀泥。

  而也在這時。

  屋外大雨驟然滂沱。

  屋內昏暗彷彿黑夜。

  慘淡裡隱隱聽見莫名的怪響——道人對此記憶猶新,那是山體滑坡前土石崩解的異響。

  唉。

  道人搖頭一嘆,已然按住長劍。

  這時。

  “阿彌陀佛。”

  對面的和尚突然起身。

  他雙掌一合,拍擊聲彷彿洪鐘大呂迴盪茶棚內外。

  面作金剛怒相。

  “還不醒悟?!”

  隨即繼續唸經,卻不再無聲默唸,而高聲誦詠……不!其實在道人耳中,和尚誦經從來不是無聲默唸,也從來都有經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