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五十八章 夢醒

金府前院正堂。





命魂與群妖廝殺的鬥場,此刻已被濃稠的霧氣填滿。





這些霧氣原本是鉛灰色的,但伴著屋中不斷響起的嘶吼聲、哀嚎聲、利刃斬斷筋骨聲、血液噴濺聲,竟是漸漸開始泛出紅色。





並越來越濃重。





到了最後,門窗裡湧動的霧團就像是浸血的棉花,好像只伸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手血來。





此情此景,怎教屋外觀望的人們不為之顫慄,不為之惶恐,不為之生出微薄的希望?





許多人已當場跪下,向著各自的神(和諧)佛與先靈祈禱,祈禱著當廝殺平息,霧氣消散,走來的是李道人,獲勝的是李道人,而活下來的是自己。





可惜。





血霧突兀顫湧。





大門處好似破開了個口子,霧氣從中傾湧而出,並迅速在院中擴散。





人們早已是驚弓之鳥,不用馮翀、虞眉提醒,都第一時間遠遠避開。





直到所有人擠進了一個退無可退的角落,霧氣終於停滯不前,並慢慢開始沉降,化作絲絲血水染遍地磚。





也露出了霧中潛藏的身影。





相貌平凡卻神色從容的男子,以及他身邊侍衛的妖魔。





郎中!





薄子瑜心裡頓時一個咯噔。





難道李道長他……不對!





薄子瑜很快又注意到,那郎中雖然臉上從容不改,身上卻狼狽得很,衣衫染血不說,肩上一團刺目的猩紅,顯然是中了一劍,勉強避開要害而已。





他身邊的妖怪們就更是不堪了,好些的缺鱗少甲,嚴重的折爪斷肢,個個身上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勢。





更重要的是,正堂裡鬥聲與哀嚎未熄。





道長還活著……





薄子瑜方自醒悟,臉上還沒來得及露出欣喜。





下一刻。





洞開的大門裡,突兀冒出一個巨頭獨目的妖怪。





這妖怪眼睛不大,鴿子蛋大小而已,腦袋卻大簸箕。它慌慌張張要逃出門來,頭卻卡在了門框裡,進退不得。一時間,獨目中居然淚如泉湧,彷如身後綴著什麼極恐怖的事物,迫得他奮力一鑽,擠爛了門框,擦破了頭皮,鮮血淋漓而下,終於鑽出了個頭來。





可是。





一柄青銅短劍突兀從血霧中現身,繞著獨目怪盤旋一週,倏忽遁回了霧裡。





逃脫昇天的喜悅頓時在獨目妖的臉上僵住,接著,它周身浮出細密的紅痕。





下一刻。





噗。





血液噴濺裡,妖怪忽然散成指頭大小的肉塊,堆砌在門檻上,筋肉尚且跳動,騰騰冒著熱氣。





隨即。





屋中鬥聲平息。





不知從哪裡掀起怪風,將門窗一一闔鎖,眾人只能隔著窗戶紙,瞧見屋中血色漸漸消退,同時聽見“泊泊”聲響,卻是門縫窗隙裡不停湧出血水。





不消片刻。





在妖魔們的腳下匯積成一片血沼。





門檻上的碎肉早被衝散,血水裹著那顆黑白分明的獨眼,滴溜溜滾到了郎中的腳下。





他俯身拾起,矚目良久,而後……





噗~





竟是莫名笑出了聲。





他先是抬起袖子掩著臉輕輕嗤笑,可笑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甚至連袖子都遮不住他裂開的嘴角。





他於是放下衣袖,彎起了腰,捧著肚子,放聲狂笑。可即便如此,似乎尤不盡興,乾脆跌坐在血沼中,狂笑著拍打起地上積血。





“哈哈哈哈哈……”





肆意而怪誕的笑聲在院子裡迴盪。





笑得風聲“嗚嗚”悽嚎;笑得鐵鑄般的接天蔽日的霧牆翻騰湧動,似要崩塌壓下;笑得妖怪們低聲嗚咽,跪倒伏地;笑得眾人惶然欲死,不見血色。





“這廝莫不是瘋了?”





薄子瑜很想大聲罵上一句,可出了嘴邊,卻成了自言自語。





他偏過臉,也不知是為掩蓋一時的怯懦,還是想從同伴的身上尋到一絲支(和諧)持與慰藉。





他首先看向了馮翀,圓臉道士眉頭緊鎖,口中反覆誦詠著“無上太乙度厄天尊”;他又看向了張易,遊俠兒死死攥住刀柄,眉目低垂,瞧不清表情;他最後看向了虞眉……





她邁步上前,越出眾人。





素衣紅裙,獨自立於人群與妖魔之間。





薄子瑜愣愣瞧著她,那纖長的背影在對面猙獰妖魔的比對下,顯得格外的單薄而脆弱。





他忽而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恥,衝散了心頭霧霾,然後生出點點豪情。





鬚眉丈夫豈可讓一女子專美於前?





就要拖刀大步上去,決個生死而已。





但不管他胸中如何激昂,前方虞眉已然踏入血池,直面妖魔。





“我是鎮撫司巡察使虞眉,奉天子令刺天下妖鬼精怪巫覡僧道不法事。爾等散播妖疫,聚眾作祟,殘食百姓,鐵案如山,罪證確鑿,還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時?!”





薄子瑜腳步一滯,瞪圓了眼珠。





她也瘋啦?





……





這話倒也擲地有聲,可惜恰如泥牛入海,了無回應,只把自己人弄得面面相覷,心疑這位虞差人是不是被妖怪嚇壞了腦子,或是靠著鎮撫司的名頭作威作福慣了,是個看不清形勢的蠢貨。





不過,這“笑話”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成功讓妖魔頭子止住了他那瘮人的笑聲。





郎中的狂笑戛然而止,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虞眉,而後從血泊中起身,整理了衣冠,拱手行了一禮。





“喜不自禁,悲從中來,一時失態,倒讓諸位見笑了。”





說著,他輕輕拭去臉上笑淚,可他雙手分明沾滿汙血,這一拭,血與淚混合,讓他平凡的面孔多出了詭怪猙獰。





虞眉沒有答話,似乎就等著他自縛雙手、跪地求饒。其他人也沒有多言,只有郎中繼續開口。





“束手就擒?”





他饒有興致咀嚼著虞眉的話。





“為何?”





“是因虞大人你偌大的官威?是那位馮道長耗盡的法力?”





郎中戲謔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轉。





薄子瑜努力挺起胸膛,怒目而視,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可惜這番“媚眼”全拋給了瞎子看,郎中瞧也沒瞧他半眼,一掃而過,顯然沒把他和他手下的衙役們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