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黛 作品

能棲杏梁(八)

應承一頭霧水, 回頭跟梁喑指指關上的門又指指自己,“你老婆什麼意思?”

梁喑心裡有了個猜測,撐著頭笑而不語。

陳亦洲說:“去找醫生了吧,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是要問清楚梁喑能不能離開醫院。”

應承反應了半天,“靠。”

回來拖過椅子坐在梁喑旁邊,看他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吃沈棲剩下的幾個小籠包。

“你追到手了?什麼時候的事兒?你真病了?別是裝的吧?別不說話啊, 他不讓你出去你就不去啊?妻管嚴吧你。”

梁喑說:“這包子不好吃,下次換半江月。”

沈棲從前不挑食, 什麼都會吃一點, 現在讓他養得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

上次何阿姨給他燉的蘋果淮山排骨湯說什麼都不喝, 只碰了一口就說飽了。

何阿姨還以為他怎麼了, 緊急給他打電話。

梁喑也以為他病了,後來才知道他其實極度挑食, 以前那個看似好養的表象, 大概全是因為剛嫁給他不敢挑剔。

“哦行。”應承答應下來,隨即瞪大眼:“不是你還挑起來了?你知道半江月多貴麼你就點菜。”

梁喑放下筷子, “你沒結婚,不懂被人管著的無奈。”

“去你大爺。”

沈棲找醫生仔仔細細地問過一遍梁喑的身體狀況, 比他想象得要好很多。

王醫生說:“不過我的建議還是住院觀察, 最好不要再操勞,至少這段時間不要高強度工作。”

“他能出海嗎?船上有醫生, 我儘量不讓他吹風受涼的話, 可以嗎?”

王醫生微微皺了皺眉,隔著就診桌打量了沈棲一會, “你是他家屬嗎?”

沈棲微微抿了下唇, 點頭:“嗯。”

“理論上他最好不要離開醫院, 但是如果有專業的醫生隨行,並且保證不吹風受涼不下水的情況下,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陳亦洲有事先走,應承還坐那兒給橘子扒皮,一見他回來就叫小師父。

沈棲先看梁喑,斟酌著說:“如果您想去的話,不要吹風也不要下水,按時吃藥掛水,不能工作,也不能操心費力,可以嗎?”

梁喑含笑,“好。”

應承目瞪口呆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一齣?

沈棲這會兒才看他,清淨漂亮的眉梢眼尾含著幾分認真,“梁先生如果病情加重,我就找你負責。”

應承突然覺得這船也不是非要下水。

沈棲這個清凌凌的嗓音看起來比梁喑要恐怖多了,那老傢伙動起氣最多罵他兩句,但沈棲卻讓他有一種自己真不是人的內疚感。

“……我先去安排醫生,保證給你家梁先生當豌豆公主護著。”

沈棲:“……”

梁喑輕咳一聲,唇角帶著些似有若無的笑意,“命令起應承了。”

沈棲這才察覺出不妥,當即耳熱起來,“不、不是,我只是……怕您身體受不住海風,去問了醫生,應承哥哥會不會生氣……要不我和他道個歉?”

“不會。”梁喑站起身來,順手拿過他的外套給他披在肩上,“伸手。”

沈棲本能地伸手,發現他是在給自己穿衣服,連忙向後退了一步,“我自己來。”

梁喑也沒再動手,抵著唇咳嗽兩聲說:“走吧,程術在樓下等你。”

“您也要出去?醫生說您不能再操勞了,昨天答應的事不能食言。”

“送你上學不算操勞。”

沈棲腦子沒轉過來,“那算什麼?”

梁喑並起兩指,在他額頭一彈,“算義務。”

車程不算長,沈棲怕梁喑受風沒敢讓他下車,下車之前,微微抿了下唇角,說:“我儘量在晚上七點之前結束,可以嗎?”

梁喑想伸手碰碰他,想警告他離林封遠點兒,想現在就把戒指給他套上,但沒有一個能真正執行。

他再看不上林封,再瞧不起這個禁不起他一點兒手段的玩意兒,但在沈棲心裡,他重若千斤,他擁有自己難抵一擊的武器。

梁喑輕聲笑笑,“好,去吧。”

沈棲先去了實驗室一趟。

最近項目正式啟動,他除了上課複習之外全在實驗室。

衛城瞥見他來先是勾唇輕蔑一笑,接著又低下頭看數據。

沈棲對這眼神毫無觸動,準備去找徐令知時被安矜拍了下肩膀。

“師姐怎麼了?”

安矜滿面愁容,苦著臉指屏幕,“小師弟我這個數據怎麼弄也不對,徐教授下午就要過來,你幫我一起看看?”

衛城在記數據,頭都沒抬輕嗤了聲:“找師弟幫忙,就不怕自己的數據變得更爛,人家大一就能指導你研二,說出去丟不丟人。”

安矜忙裡偷閒嗆了他一句:“找你你行?”

衛城短促地譏笑一聲,滑過自己的椅子把筆往桌上一丟,“我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幫你,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我又不欠你的,做不了就不要來實驗室。”

安矜懶得理他,雙手合十看向沈棲,“小師弟,救救。”

“好。”沈棲放下書,走到她旁邊調出數據從頭開始看。

其實起初安矜也不太相信這個大一新生,單純是覺得人漂亮異瞳稀奇才親近。

後來有一次她弄錯了數據,還是沈棲和她一起熬了半夜,幫她查出問題又驗證了數據。

第二天徐教授劈頭蓋臉罵了一圈,安矜因為沈棲的幫忙倖免於難,長長鬆了口氣的同時看向沈棲,他正好也看過來,一雙異瞳含著一點笑意,和她點點頭。

小師弟人漂亮,還溫柔,比嚴苛的徐教授要好美好多了。他身上沒有那種眼高於頂的矯情,並不因為聰明有天分就瞧不起人,無論是誰找他幫忙都肯幫,看著清高冷淡其實溫柔又隨和。

安矜恍惚聞到一絲似有若無的烏木沉香氣味,不自覺側過頭看他。

實驗室光線透亮,初冬陽光投來一束落在他撐著桌面的手上。

冷白的手指修若梅骨,單薄的皮膚透出淺青色的血管紋路。

“這裡錯了。”沈棲抬起手指著屏幕,微涼的嗓音平鋪直敘不帶情緒,一字一句指出錯誤,順便指導了接下來該怎麼做。

安矜當場屈指在桌上磕頭,“謝謝您!我那異父異母的親生師弟,救我於水火的沈爸爸。”

沈棲一怔,隨即輕笑:“舉手之勞,不要緊的,你有問題隨時問我就好了。”

-

沈棲進了學校,程術問梁喑:“先生,回醫院?”

“去公司。”

程術略有些為難:“小少爺說要送您回醫院,如果讓他知道了……”

梁喑從窗外收回視線,指尖習慣性在膝蓋上輕敲著,“給你發工資的是我,你這麼怕小少爺做什麼,當年你可不是這樣的,程老大。”

程術曾在邊境線走過幾年,乾的都是生裡來死裡去的活兒,梁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因為爆炸沒了一隻耳朵。

程術還記得梁喑的話,這個穿得西裝革履看起來清貴禁慾的男人低下頭,用那雙冷淡的眼說出了比他還要野獸的話。

“跟著我,下次他們見你會給你磕頭。”

程術那時候不信,後來才明白他完全沒有誇大。

梁喑看著一派清規守禮,其實做的事比他瘋比他絕,完全是個有修養的流氓。

“我是小少爺的司機,自然要聽他的話,或者我給他打個電話請示,如果他同意我就送您去公司?”

梁喑讓他這個不拐彎的腦子氣笑了,“行吧,回醫院。”

程術這種經歷過死亡的人,對一個人忠誠就會豁出命的保護,梁喑叫他來,本意是看重了這一點,卻沒想到短短兩個月就被沈棲收服。

他不知道沈棲做了什麼,但既然他願意聽也好,他也沒多問。

-

沈棲陀螺似的忙了一天,一抬頭天已經黑了,抓起手機一看已經八點二十,距離約定好的時間足足超過了快一個半小時。

“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沈棲。”林封手上拿著他的外套,“衣服,外面很冷。”

“謝謝。”沈棲抓過來套上匆匆往校門口跑,不知道梁喑等了多久,有沒有著急。

他氣喘吁吁到校門口,梁喑就倚靠在車邊低著頭抽菸,時不時輕輕咳嗽。

路燈就在他背後,蒼涼光線籠罩下巨大的陰影,隱隱約約襯出幾分孤寂與病重。

“梁先生。”

梁喑將菸頭按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眉宇間有幾分疲憊和病氣濃重的蒼白,但嘴角笑意溫和,“下課了?走吧。”

“晚不晚?”沈棲思忖幾秒,和他解釋:“我複習得太著迷,忘記時間了。”

“嗯,不礙事。”梁喑接過他的書包,打開門讓他進去,接著才吩咐司機,“去碼頭。”

沈棲鬆了口氣,輕嗅了嗅身側濃重的煙味,總覺得他心裡裝了很多事,“是公司有什麼事嗎?是不是我不讓您去出差,有什麼問題了?”

“不是,別瞎想。”

梁喑只是在剋制他的情緒,他今天可以儘量不去想沈棲和林封有多久的時間在一起,但站在校門口抽菸的這一個多小時裡,他沒法不想。

菸鹼刺激中樞神經,讓他的思維極度清醒,一分一秒,他都過得無比清晰。

他沒有那麼大度,但他不能一次次地因為這些事失態,那會把他推得越來越遠。

梁喑一直覺得自己是很有自制力的人,他物慾其實不算高,生意場上的吞併與搶奪更多是在滿足自己的掌控欲與強佔欲,是他解壓的方式。

“餓不餓?”

沈棲點點頭,有點不知所措。

他總覺得梁喑在壓抑剋制著什麼,想問問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就像一座高大可靠的山,很安心,卻又離得很遠。

應承找人算過下水吉時,沈棲到的時候儀式剛剛結束,兩層高的船入水,壓出洶湧水花。

“你們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不來了呢。”應承讓人招呼客人上船,迎上來叉著腰衝沈棲兩人顯擺,“怎麼樣?我這船怎麼樣?”

梁喑微抬了下下頜,司機遞上一個稍大的盒子。

“這什麼?”

梁喑抵唇輕輕咳嗽幾聲,嗓音微啞地說:“沈棲準備的禮物,祝你首航順利。”

應承眼睛一亮,接過去抱在懷裡,“哎謝謝小師父,來來快上船。”

沈棲在原地發怔,發現梁喑比他想象中更加周全有禮,他根本沒想到要送禮物。

“一樣的,你送就當是我也送了。”

沈棲輕吸了口氣,跟著他一起上了船。

這次首航參加的人很多,沈棲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三十人以上,大部分是他沒見過的生面孔,除了陳亦洲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Anne。

她穿著漂亮的低胸長裙,肩上裹著毛色雪白的披肩,肌膚雪白烏髮紅唇,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和當時的下元節會聯絡人風格截然不同。

沈棲忽然想起下元節會那晚,她和梁喑相談甚歡。

梁喑還收了她的東西,笑意溫柔地放進了西裝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