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對酒 作品

063

奚沅到家的當天, 是日落時分,貢嘎正在下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

她坐車路過, 趕忙拿起手機伸出窗外拍了張照, 然後發了條朋友圈,又在微博發了一條動態。

——貢嘎下雪了, 好美。

朋友圈發了沒一會兒,光點贊就有四十多條,評論十幾條。

評論的大多數都是她家鄉的同學和朋友,問她是不是回家了。

然而她最想要的留言,卻沒看到。

周驚鴻沒給她點贊,也沒給她評論。

心裡微微有點失落,但她也沒想太多。

看到父親, 這點淺淡的失落徹底被衝散。

“爸。”奚沅從車裡下來,激動地撲向頭髮花白的年邁老人。

奚槐個子不高,一米七都不到, 老了後,看起來更矮了。

他腿還有點瘸, 早年在工地幹活時從架子上摔下來,左腿摔斷過, 沒休養好,留下了殘疾。

儘管如此,他仍舊快速走向奚沅,兩手穩穩地托住她手臂, 生怕她摔了, 語氣寵溺道:“多大的人了, 還毛毛躁躁。”

奚沅抱著他胳膊跳了跳, 笑盈盈地跟他撒嬌:“爸爸,我好想你啊。”

奚槐笑得眼角皺紋疊起,眼中閃著淚。

他輕輕拍了下奚沅的背,語氣慈愛道:“坐了一天的車,累壞了吧,快回屋休息。”

奚沅笑著晃了晃頭:“爸,我不累,一點也不累。下了飛機後,表哥接的我,在他家睡到中午才醒來,回來在車上又睡了一路。”

表哥金達是她小姑的兒子,跟周驚鴻同年,比她大七歲,在蓉城一家建築公司當建築師。

兩人雖然是表兄妹關係,但卻跟親兄妹一樣親。

因為小姑是在她家長大的,當年她爸媽結婚時,小姑才九歲,由她爸媽養大,所以小姑對她爸媽很親。

媽媽去世後,這些年每年過年,小姑一家人都會來她家,和他們一起過年。

金達停好車,從後備箱拿出奚沅的行李,拎著行李走了過來,笑著說:“大舅您就別擔心沅沅了,我看您才該好好休息。想到沅沅今天要回來,只怕您一夜都沒睡好。”

奚槐笑了笑,說道:“別在院裡站著了,走吧,趕緊回屋歇著。”

村裡人見奚沅回來了,都過來打招呼,一個口一個大明星稱呼她,還誇她越來越漂亮了。

奚沅笑盈盈地挨個回應,這個叔那個嬸,甜甜地喊了一遍,又拿出零食分給村裡小孩。

輪到她自己的親叔叔親嬸嬸時,她卻沒喊,拎著包直接上樓。

奚槐一向寵她,只說了句孩子太累了,沒說半句指責的話。

然而奚沅的叔叔奚林,卻不樂意了,不滿地哼了聲。

“大哥你再寵孩子也不能這樣,哪有見到親叔叔都不喊的,別說她只是當了演員,她就是當了美國總統,看到親叔叔,她也得喊!”

奚沅已經走到了二樓客廳,聽到樓下奚林的話,把包往沙發上一甩,噔噔噔跑下樓。

“你還知道自己是我親叔叔,有你這樣當叔叔的嗎?”

奚槐急忙拉住她:“沅沅,別亂說。”

“爸,你別管,我今天就要說!”奚沅甩開奚槐的手,氣勢昂揚地走到奚林面前。

“你口口聲聲是我親叔叔,親叔叔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嗎?為了五千塊,把我家的事隨便跟外人說,你可真有臉!”

奚林氣得怒吼:“你個死丫頭,真是沒大沒小!我看你就是被你爸慣太好了。而且我哪裡說錯了?”他看向奚槐,“大哥你說,我說錯了嗎?奚江本來就不是你的兒子,人家親生父親找上門了,我們沒理由瞞著人家吧,你瞞著人不說,那才是不道德的行為。”

奚沅氣得渾身發抖,怒瞪著他:“好,叔叔覺得這件事沒做錯,還做得很高尚,那我們就來說說你以前做過的不高尚的事。”

“當年爸媽他們結婚時,叔叔才十四五歲,那會兒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了。叔叔跟著我爸媽生活了五六年,連結婚都是我爸媽出的錢。嬸嬸生完孩子坐月子,也是我媽照顧的,照顧了嬸嬸四十多天。”

“然而叔叔是怎麼對待我爸媽的?”

“二十年前,我爸摔斷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幹活。當時正值農忙,我又小,才兩歲多,我媽要照顧我,還要乾地裡的活兒,一個人忙不過來,想請叔叔幫忙。結果叔叔卻要我們按天算錢,一天一百。”

“當年我媽伺候嬸嬸坐月子,找你們要錢了嗎?嬸嬸月子裡吃的老母雞,雞蛋,這些都是我家的,我媽找你們要錢了嗎?”

“後來我媽累得病倒了,我爸沒辦法,咬著牙下地幹活,導致腿傷復發,留下了殘疾。”

“七年前,我媽生病住院,你們……”

“沅沅!”奚槐打斷她的話,“你坐了一天的車,上樓去休息吧。”

奚沅委屈地扁了扁嘴:“爸你要再這樣,我以後永遠不回來了!”她強忍著沒哭,恨恨地瞪了眼奚林,“上次羅玉生給的五千塊,叔叔已經看病用完了吧?”

“你!”奚林氣得揚起手想打她。

奚槐一把拉住了他手腕,用力往外一推:“出去出去,你們都出去。”

奚沅回到樓上客廳,趴在沙發上委屈得大聲哭。

她想媽媽了,很想很想,每年回家,都很想媽媽,也很想哥哥。

聽到腳步聲,她急忙擦了擦眼淚,看也不看,快速跑進房間。

金達站在她臥室門外,敲了敲門。

“沅沅,別哭了,大舅問你想吃什麼?”

奚沅甕聲甕氣地回道:“你跟他說我不餓,氣都氣飽了。”

金達勸道:“別生氣了,生氣傷身。小舅就是那樣的人,跟他生氣不值得。”

奚沅語氣悶悶地回道:“知道了。你跟他說我不餓,別煮太多菜,隨便煮點就行。”

金達笑了聲:“好,那我下去了,你別在屋裡悶太久,休息一會兒就下來。”

奚沅趴在臥室床上,聞著清新的被子,看著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房間,心裡那點氣很快就散了。

爸爸是愛她的,她知道。

但是爸爸也割捨不下對叔叔的兄弟情,她也知道。

爸爸就是這種人,很善良。

也正是因為爸爸心地善良,當年才會在媽媽大著肚子被全村羞辱的時候,跟媽媽結婚。

想到媽媽,她又難過了起來,忍不住想哭。

然而她今天剛回家,不想把情緒搞得太糟糕,於是趕緊拿出手機。

她點進朋友圈,看到評論又新增了幾條,但還是沒有周驚鴻的留言,也沒給她點贊。

切換到聊天界面。

她給周驚鴻發了條消息。

【我到家了,你還在忙嗎?】-

海城。

唐家法式園林別墅。

周驚鴻剛走進玄關,迎面飛來一隻網球,他抬手一打,網球彈了回去。

“啊。”客廳內,少年發出一聲尖叫,隨即大喊,“媽,媽!我眼睛被打了。”

唐芸從旋轉樓梯上走下來,眼神冷淡地看了眼周驚鴻:“你來做什麼?”

周驚鴻眼神比她更冷淡,語氣也冷:“來看姥姥。”

其實他一直叫的是“阿嬤”,但京北話是叫姥姥。

陳驚羽嗤了聲:“我們海城人都是叫阿嬤,不叫姥姥,什麼姥姥,難聽死了。再說了,阿嬤跟你又不熟,誰要你來看了!”

“驚羽。”唐芸看了眼陳驚羽,看似責備,實則滿眼寵愛,“別亂說,他畢竟是你哥。”

陳驚羽冷笑一聲:“呵,什麼哥,他姓周,我姓陳,都不是一個姓。”

周驚鴻譏諷地笑了下:“確實,我們在唐家都屬於外姓。所以唐氏集團和你們姓陳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完,他不再搭理陳驚羽,轉身便要上樓。

陳驚羽站起身,怒吼道:“周驚鴻你他媽囂張什麼?”

“驚羽。”唐芸故作嚴厲地說了句,“你出去冷靜一下。”

周驚鴻轉回頭,笑著說:“我媽也是你媽,你儘管罵。”

唐芸厲聲呵斥:“周驚鴻!你多大了,你弟才多大,他年齡小不懂事,你還不懂事嗎?你何必處處跟他計較。”

周驚鴻眼神冷漠地看著唐芸,突然就笑了。

他連爭辯都不想再爭辯,一句話不想多說,只覺得荒唐可笑。

原來偏愛,可以偏愛到這種程度。

陳驚羽二十歲,不學無術,毫無素質,一句年齡小不懂事就揭過了。

他六歲寄住在唐家,被十幾歲的表哥打得鼻血長流,哭著找唐芸要安慰,卻被她冷言冷語地訓斥了一頓,讓他要聽話懂事,要學會謙讓,不要給她添麻煩。

想到這些,他冷冷地笑出聲。

“周驚鴻,你笑個der!”陳驚羽抓起茶几上的菸灰缸,臉紅脖子粗地吼道,“你在京北囂張,在海城,你什麼都不是!在唐家,你更是卵都不是。”

周驚鴻眼神一凜:“姥姥在養病,你給我閉嘴!”

“我閉你爹的嘴!”陳驚羽揚手把菸灰缸砸向他。

周驚鴻沒躲,菸灰缸砸到他額頭上,將他額角砸出了血。

染了血的菸灰缸往下落時,他表情淡然地伸手接住。

沒躲,不是他故意想賣慘,是因為他一躲,菸灰缸就會砸到牆上,落地時,會發出碎裂聲。

他不想養病的姥姥受影響,所以自己承受了。

陳驚羽打完還不滿意,又吼道:“滾出去,你有什麼資格去看阿嬤,當年阿公就是被你氣死的!你別再把阿嬤也氣……”

不等他說完,周驚鴻猛地轉過身,捏著菸灰缸走到他面前,一手掐住他脖子,一手捏著菸灰缸,收起缸落,朝著他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目光狠戾地掐著他脖子,瘋了般往死裡砸。

眼看著陳驚羽被砸得滿臉是血,唐芸嚇得嘶聲大叫:“周驚鴻!”

她又氣又懼,渾身發抖,撲上去拉扯周驚鴻,根本拉不住。

氣到極致,她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抖著手,一刀紮在了周驚鴻手腕上,握著刀柄,在周驚鴻手背上一陣亂劃,將他手背劃得鮮血淋漓才停手。

菸灰缸落在了沙發上。

周驚鴻鬆開幾近昏厥的陳驚羽,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目光寒涼地看著唐芸,朝她笑了下。

“媽,你應該朝這兒捅。”他用染血的手,點了點胸口。

唐芸扔了刀,急得大喊:“來人,王媽,快過來。”

她理都沒理周驚鴻,滿臉擔憂地看著倒在沙發上的陳驚羽,緊張得聲音發顫,又是喊人,又是打電話。

周驚鴻自嘲地扯了扯唇,垂著受傷的手往別墅門口走,一路走過去,滿地都是血。

他傷的是右手,痛的卻是左邊的心臟。

走到玄關,他聽見身後傳來唐芸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一聲聲的哭喊,像一把鋒利的刀,在他胸口上劃來劃去,劃得他胸口血肉模糊。

坐進車裡,他從扶手箱拿出碘伏,棉紗,自己把手隨便纏了一下,拿起手機給簡昕澤打電話。

“受傷了,過來給我開下車。”

掛了電話,他左手拿著手機給奚沅回消息,由於打字不方便,便用語音回她。

“嗯,還在忙。”

奚沅正準備下樓,收到周驚鴻的語音,又坐了下來。

“貢嘎下雪了,我拍了照片,你看到了嗎?”

周驚鴻像沒事人似的,語氣很平靜地回她:“還沒來得及看。”

說著話,他點進奚沅的朋友,看到照片後,直接給她打了語音電話。

“看到了,很漂亮,和軟軟一樣。”

奚沅被他誇得心臟突突直跳,彷彿一頭小鹿鑽進了心底,在心裡亂竄。

她臉頰發熱,嬌媚地哼了聲,正要回話,突然門被敲響,傳來奚槐的聲音。

“沅沅,吃飯了。”

奚沅嚇得心跳都差點停了,急忙大聲回道:“哦,好的,爸爸你們先吃,我換完衣服就下去。”

聽到爸爸的腳步聲走遠後,她長舒一口氣,低頭對著手機說。

“我要下樓吃飯了,晚上跟你聊。”

她有一種自己還在上學,偷偷在談戀愛的感覺。

周驚鴻笑了聲:“晚上可能不太行。”

“啊?為什麼。”奚沅語氣有些不高興,“你晚上要應酬嗎?”

周驚鴻語氣慵懶地說:“晚上會想你。”

奚沅趴到床上,笑著扭了扭:“晚上我們開視頻好不好?”

周驚鴻語氣不正經地說道:“裸i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