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番外(六)
這是場相當艱鉅的硬仗。
雪團兄弟踩著板尾收起滑板,順手掄飛逼近的人影,單手接過那張卷子,從頭看到尾。
聞楓燃下了車,一手幫他拿著奶茶,一手幫他舉著手電:“怎麼樣,會做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血紅大野狼還順便反鎖了車,結結實實踹翻了兩個人。
做完這一套,冰塊沒灑手電沒晃,穩到沒邊。
“會。”穆雪團說,“簡單。”
聞楓燃眼睛噌地亮了:“第三題第二小問答案是多少?”
清瘦修長的少年身手利落,看著並不算是力量型。可因為對身體的控制力極佳,又分明接受過不少格鬥類專業訓練,在打群架的時候毫不遜色。
但聞楓燃還是護著他,尤其照腿上招呼的傢伙,無一例外都讓血紅大野狼擋了,下手半點沒留情。
這身運動服看著平平無奇,不過就是舒適修身、看著比普通的更顯版型,其實來頭半點不小,是S03世界滑聯頂尖青年運動員合宿才會量身發放的。
聞楓燃對這套運動服可再眼熟不過了——他當初被老師抓去集訓,後來又沒少帶著弟弟們去看雪團兄弟的比賽,周邊和應援牌攢了一整屋,對伯格黑德俱樂部的其他隊員都挺熟。
那個叫項光遠的、成天追著他問他染的頭髮是哪種紅的王牌小公雞,動不動就相當神氣地穿著運動服到處晃,到處忽悠人叫自己大師兄。
聞楓燃比他小了幾歲,看著小公雞挺胸昂脖到處咯咯咯,也難免嫌他幼稚。
撞髮色撞老師,加上家裡所有人都是雪團的鐵桿粉,就這麼順理成章成了對家。
難得見一次從未來回來的雪團兄弟,聞楓燃撂翻衝過來的人,把手電在車頂架穩:“怎麼樣,怎麼樣,升成年組了嗎?”
“升了。”穆雪團趴在車頭,把後背全交給聞楓燃,埋頭算題,言簡意賅,“贏了。”
原本也是場格外激烈的比賽,雙方分數咬得很近,都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其他選手一度被這兩個殺得日月無光的同門師兄弟炫技到自閉。
從專業評委到觀眾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甚至滑聯都發文稱兩者各有千秋、棋逢對手。
但惜敗的紅毛大公雞還是哭到打鳴,抓著記者毛絨絨的雪團話筒立志,一回家就閉關苦練,誓要在重出江湖後捲土重來,讓大哥見識他的厲害。
聞楓燃就知道他能贏,聽比賽的具體過程,眼睛聽得鋥亮,又驕傲又心疼,邊打架邊忍不住提醒他雪團兄弟勞逸結合、張弛有度,千萬不能練傷。
說到最後聞楓燃也覺得自己囉嗦,搖搖頭笑了下,胡嚕兩把頭髮:“不說了不說了……你有數,老師也有數,肯定沒問題。”
容貌昳麗的少年抬頭,綴著淚痣的眼睛多數時候冰冷漆黑,這會兒卻透出暖色,認真地慢慢回答:“知道了,你也是。”
他身上氣質特殊,不說話的時候甚至有無形壓迫,開口卻又完全不同。那是種相當溫和的說話方式,尾音稍稍上揚,即使被一板一眼地說出來,也能迅速沖淡原本的冷冽。
不知道過往種種的新冰迷,每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感嘆,教小白鷹說話的一定是個相當溫柔的人。
然後就立刻會有人跳出來安利,當然溫柔,那可是伯格黑德有史以來最好的教練。
“好瘦。” 穆雪團打量聞楓燃,在他手臂上比劃了下,“能撅斷。”
血紅大野狼:?!?
聞楓燃當場徒手反掰一個人的胳膊,毫不客氣按在地上,踩住後背:“現在呢?”
少年看著他生龍活虎,漆黑眼瞳彎了下,露出個不易察覺的笑,又低下頭拿回卷子。
記憶裡,這段時間的聞楓燃的確神秘消失了幾個月,回來以後瘦得厲害,卻又怎麼問都不說去了哪。
原來是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邊跟人打架,還要邊做三角函數卷子。
“對了。”聞楓燃又幫他調整了下燈光,看了看遠處已經被氣生根牢牢纏住、掙扎不動的零星人影,“雪團兄弟,咱們——”
“我在改名。”穆雪團終於找到機會,嚴肅打斷,“不要叫雪團兄弟。”
“改名?!”聞楓燃一個震驚,“改什麼了?”
他這的雪團兄弟可還非常滿意自己的名字,每次自我介紹都字正腔圓,生怕別人聽不清。
穆雪團:“……”
不知道。
備選方案倒是有好幾個,老師和棉花糖也一起想了好些天,比如穆雪原、穆冰白,或者乾脆就叫穆途安。
但問題不在改成什麼名字,問題在改名字的流程本身。
從小到大被各種各樣的雪團周邊包圍,每次比賽都有響徹賽場的“雪團選手”,甚至已經變成了S03世界和周邊世界知名IP的冰壇新一哥,就算改了名字也不一定管用。
對手叫他雪團,朋友叫他雪團,就連過安檢核對身份,工作人員也只看臉就往名字一欄填“穆雪團”。
穆雪團同學上了高中以後,已經沉默著連續改了七次名字,都沒被任何人發現和注意到了。
因為改得實在太頻繁,連穆雪團同學自己也沒記住,自己現在應該叫什麼。
……所以雪·Ice-whitesnowball·團兄弟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他把卷子塞給聞楓燃,扣上筆帽:“寫完了。”
聞楓燃:“?!?”
第三大題第二小問的答案是六!
他們在網上搜的原題答案就是是六!
他不能叫雪團的雪團兄弟果然是成績優異的高中生!
“怎麼做出來的!”聞楓燃看著已經被答滿的卷子,熱淚盈眶抓住他不能叫雪團的雪團好兄弟的手,“S03世界對體育生的要求這麼高嗎?!”
“我不是體育生。”穆雪團把筆插回他的口袋,“我是文化生。”
聞楓燃有點錯愕:“有時間學習嗎,備賽不得一直訓練?”
“虛擬冰場有時間兌換。”穆雪團點了點頭,練習最近正鍛鍊的“每天說句玩笑話”,“一天更比六天強。”
聞楓燃果然被他逗得樂了下,回過神就抬起手,胡擼兩把少年的短髮:“累不累啊?”
他看到專案組的人趕過來,抬手打了個招呼,就拉著人閃到車後,把處置好的現場留給警方和記者:“這麼辛苦,有什麼目標沒有?”
“不辛苦。”雪團大哥年紀見長、脾氣更好,完全不介意被以下犯上的大野狼二哥揉腦袋,“暫時沒有,我想體驗。”
他暫時沒什麼更明確的目標,又或者說,他的目標就是體驗沒體驗過的事。
做個認真上課、學習的高中生是其中一項,踩著滑板參與“自行車俠”們的神秘救援活動,每天煎一個完美的荷包蛋,調配出最完美的火鍋底料和蘸料,每天說句把人逗笑的玩笑話……這些都算。
每種體驗都不同,每種體驗都有新的感觸,他從沒打算過只是在冰場上飛。
因為計劃足夠完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要是能改名成功,就更好了。
聞楓燃聽得有點驚訝,仔細琢磨半天,又覺得這樣簡直特別不錯、特別酷、特別帶感,一拳敲在掌心:“就這麼幹!特別好,自由生長。”
少年被拽著坐進車裡,純黑的眼睛彎了下,額髮垂下來,又酷又厲害,又乖。
血紅大野狼少有機會揉大哥的腦袋,得意忘形,又揉了好幾下:“真好,怎麼這麼好。”
他高興得不行,深吸口氣,不知怎麼就眼睛發硌,抬手胡亂去揉。
穆雪團抓住他的手腕,拿出一包酒精溼巾,放進他手裡。
聞楓燃又樂了:“怎麼不剛才給我?”
……因為“被人揉腦袋,不要求對方給手消毒”也是一種體驗。
穆雪團同學完成了這一體驗,捏碎一個清潔噴霧膠囊,重新整理頭髮,把被揉亂的幾處都弄好:“保護眼睛。”
聞楓燃察覺到他的視線,想起來眉骨邊上的創可貼忘了撕,一把扯下來:“沒事,看。”
穆雪團點了點頭,從一整包酒精溼巾裡抽出一張,把他的手擦乾淨,在手背上印了朵小紅花。
……
抓住的人都交給了警方,榮野不知什麼時候回了副駕駛,同兩人打了個招呼,接過那份卷子。
聞楓燃立刻小作文介紹他Ice-whitesnowball兄弟多厲害、多刻苦,他剛一口氣搜了好幾道題,答案都是對的。
“這回肯定沒問題了!用不著去機械樹世界,也有地方補課了。”
聞楓燃摩拳擦掌,鄭重搭上雖然不愛說話、但成績優異的高中文化生的肩膀:“快,好兄弟,你是怎麼做出這些題的”
穆雪團還沒體驗過做老師,也點了點頭,撐著座椅坐直,雙手接過試卷。
“讀題。”他說。
聞楓燃:“嗯嗯。”大榕樹沉默點頭。
試卷被鋪在燈下,幾個人團團圍著,少年神色沉穩,修長蒼白的手指抵在題目上。
穆雪團:“看圖。”
聞楓燃繼續:“嗯嗯。”
大榕樹繼續沉默點頭。
穆雪團:“……”
聞楓燃:“……”
大榕樹沉默。
氣氛就這麼靜謐了十來秒。
後排的負責人實在忍不住,顫巍巍舉手插話:“講,講完了嗎?”
正在體驗做老師的穆雪團抬起頭,因為敏銳捕捉到了某種蔓延的氛圍,將話咽回去:“沒有。”
血紅大野狼鬆了一大口氣,敲敲胸口:“然後呢?”
穆雪團:“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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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榕樹從時間任意門回來,是在進門的一分鐘後。
“這麼快就回來了?”AI在他袖口看到機油的痕跡,有點錯愕,“你不是發誓絕不去機械樹世界的嗎?”
榮野帶了五份禮物回來,一言不發地放下,打開一包酒精溼巾,對著那塊機油擦出了殘影。
AI同事:“……”
大榕樹也無論如何都不想去機械樹世界,甚至在送仍在專心備課的穆雪團同學回家後,還不死心地去了槐中世界。
但效果顯然不盡如人意,四連敗於三角函樹的大榕樹,只從家裡的小朋友那裡帶回了一大盒槐花糖、一大盒麥芽糖和一大盒槐花麥芽糖。
倒不是小朋友們不夠努力,實在是敵人太強大、榮野帶去的卷子太難,除了雪團同學之外的三位選手,都只准備了初級水平的三角函數知識。
漂亮小槐樹被難得直掉葉子,小杜仲樹嘗試用銀線模擬座標系,不小心困住了路過的一百隻無辜螢火蟲,十萬火急跑過去解救並道歉。
而最終克服了心理陰影,決定去找小機械師的大榕樹,在和那棵破機械榕針鋒相對地站了三十分鐘後,得到了對方扔過來的幾塊記憶碎片。
AI同事:“吃了就能學會三角函數的記憶碎片嗎?”
榮野:“……”
榮野:“我的人類留在那的碎片。”
AI同事這才反應過來,收起時間任意門:“哦哦哦……”
“原來他就是最好的樹木造型師。”榮野低聲說,“還是他打下了S100號世界。”
在那些記憶碎片裡,穆瑜自己其實也不記得,為什麼要做樹木造型師這種別出心裁的工作了。
就像穆瑜也並不記得,為什麼要打下有一個自己並不喜歡、也不打算再回去定居的世界。
那棵機械榕和穆瑜聊了很多,他們不贊同穆瑜去當一棵機械樹,但很樂意穆瑜留下定居——他們願意幫這個人類更換任意模塊,可以換掉煩惱,換掉孤單,換掉無望的思念。
那些負面情緒的感知都可以被刪除掉,機械樹世界有這個能力,如果願意接受改造,會變成世界上最輕鬆快樂的人。這個提案沒有被人類接受,最終也沒有在機械樹世界推行。
因為那個樹木造型師對它們說,快樂之所以是快樂,是因為它珍貴。
如果沒有思念,就不會再久別重逢的歡喜,如果對孤單的感知被抹除掉,走散的人就不會再特地相聚。
短暫的輕鬆和快樂過後,自由會變成漂泊,曾經值得欣喜若狂、熱淚盈眶的事,好像變得再也沒那麼要緊。
這就像一個人,假如生活的地方四季常青,那麼即便再喜歡春日的生機、夏日的繁茂,也只不過是對美的由衷讚歎。
如果一個人熱愛春草初生、春林初盛,會因為一顆嫩芽驚喜地跳起來,那是因為他剛跋涉過蕭瑟肅殺的寒冬。
——因為這件事,機械榕還有點不高興,埋怨穆瑜:你說的這種是能熬過冬天。要我看,再找不見你的樹,你就要倒在哪裡起不來了。
“怎麼會?” 記憶碎片裡,生性溫和的樹木造型師修剪枝葉,搖頭失笑,“我還能走很久。”
他又想了一會兒:“走不動了,我就把我種成一棵樹。”
不會倒下的,倒下不容易被看到。
他可以做一棵樹,慢慢養傷,曬太陽、淋雨、吸收養料,等好一點兒了再去做人。
然後再繼續找。
因為故事還沒結束,所以只要一直講下去,想家的人總能回家。
……因為這些記憶碎片,雖然小機械師一結束工作就趕過來,講得又耐心又認真,十分詳細、清晰易懂,但大榕樹還是怎麼都沒聽進去。
因為一棵大破機械榕就在那杵著,甚至準備好了喇叭準備對外公佈某負心榕慘遭五連敗,也沒辦法請小云杉樹再講一遍。
榮野就這麼帶著小機械師親手一比一復刻的原版掃地機器人,離開了機械樹世界,通過時間任意門回到了陽臺。
“為什麼找不到?”大榕樹想不通,“這個世界就沒有其他人會三角函數?”
AI同事:“……我?”
大榕樹:“……”
AI:“……”
“哈哈。”AI同事立刻拆除了三角函數運算模塊,火速藏起來,“為什麼不去找你的人類呢?”
榮野蹙眉:“我說了,他要休息,他現在要好好睡覺。”
“你得到了記憶碎片,補全了一部分你的人類的過往,還見到了你們的小朋友長大成人,帶回了禮物。”
AI同事深以為然,點了點頭,一個個數據掰著數:“你現在不想見他、不想抱抱他、不想和他說話。就只想讓他一個人在床上,孤單思念地睡覺……”
激將法有時候很好用。
AI同事被一陣勁風掀出陽臺,好不容易飄回來,探頭往裡看熱鬧。
根據空氣裡逸散的數據,榕樹的速度絕對突破了四十五邁限速,現在已經回到了臥室,還拿出了準備已久的、要送給打下這個世界的英雄的花。
那是很漂亮的花,熱烈燦爛,整整齊齊排著隊淹了臥室。
穆瑜剛做了個陪自己的樹穿越時間、去見家裡的小朋友們的夢,察覺到床變成了大榕樹只此一款的專屬樹屋,四周的空氣也流動,變成島上沁涼柔和的夜風。
一棵樹在抱他、一座島在抱他,一方天地環護著他,氣生根把他穩穩托住,嫩葉溫馴地在他頸間輕蹭。
穆瑜睜開眼睛,抱住他的樹,伸手揉揉小嫩葉:“怎麼了?”
“我們共度一生好嗎?”榮野低聲說,“不論未來有多長。”
他的人類有點驚訝,微微睜大了眼睛,但隨即就笑起來。
笑意從溫潤的黑眼睛裡湧出來,最厲害的樹木造型師抬起手,同他的樹約定:“好,我們過一生。”
他們在有星星的夜空下拉鉤,躺在安靜的草地上,看浩瀚無邊的銀河。
……
不知過了多久,穆瑜聽見他的樹深吸了口氣,然後是紙簌簌響。
“睡了嗎?”榮野問。
穆瑜搖搖頭,他還在看星星,島上的夜空非常漂亮:“沒有,怎麼了?”
榮野把那份卷子拿出來。
“第三大題,第二小問。”
他警惕地觀察四周,確定沒有機械榕偷看,壓低聲音:“為什麼答案是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