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七 作品

第115章 第 115 章

    薛妤並不著急,她甚至有種安定之感。

    二十幾年來,她所尋求的真相,種種不解之處,就在今日,全部都將有一個說法。

    陸塵等人出來後,季庭漊又道:“妖都諸位,請入殿。”

    九鳳和溯侑一左一右居前列,踩著地面上古老的花紋進了內殿,他們待的時間比人族長一點,出來時沒表現出什麼波瀾,看不出喜與怒。

    季庭漊將卷軸交於垂首以待的從侍手中,看向剩下來的聖地傳人,道:“薛妤,蒼琚與善殊除外,其餘聖地古仙,請入殿。”

    被留下的三人隱晦對視一眼,誰也沒說什麼,就在殿外安靜等著。

    聖地傳人在裡面待了一刻鐘有餘,出來時,季庭漊朝薛妤三人比了個手勢,蒼琚和善殊整了整各自的衣衫,確定莊重,得體,才斂神垂首入殿。

    殿內十分普通,燻著一股極淡的檀香,經年累月下來,給人心神安定之感,四周擺著些高雅的掛畫,瓷瓶裡裝著新摘的柳枝與繁花。相互襯托著,將這個空曠幽靜的地方妝點出一片躍動的生機。

    這確實不是個會令人感到緊張的地方。

    也沒有薛妤想象中聖物高坐神龕,垂眉正坐如菩薩低眉的情形,只是靠窗的地方,坐著個撥弄黑白棋子的素白人影。他穿著雪白的長衣與外袍,濃黑的墨髮長得拖地,形成河流般交叉的形狀,被不知名的鳥銜在嘴裡,高高掛在珠簾與立櫃上,形成一張震撼人心的畫卷。

    三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從他身上洩露出的一縷氣息浩瀚又溫和,起始如江海奔騰,又如春風含蓄地收回。

    人影微微側身,隔著一層濃厚的霧,視線逐一落在三人身上,半晌,他好似微微笑了下,伸出一指隔空點向三人。

    有那麼一瞬間,薛妤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抽離了出來。

    睜開眼睛時,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渾然自成的小世界。

    她坐在小小的桌几一側,對面坐著那道如天上謫仙一樣的人影,長髮迢迢,執棋子而落時,聲音空靈婉轉到極致:“薛妤,我等你許久了。”

    面對聖物,薛妤並沒有畏手畏腳不敢言語,她捏了捏指節,抬著眼,展袖行過古老的禮節後,將自己的疑惑平鋪直敘地陳述:“二十四年前,可是聖物出手,逆轉時空,將我們三人送回這裡?”

    “是這樣。”人影頷首,滿頭青絲跟著顫動,“祂”像是隔著極遠的距離凝視這個現世最為出眾,最令人滿意的年輕人,坦然承認:“確實是我與天機書商議後出了手,干預了世間原有的發展軌跡。”

    這是,扶桑樹。

    “為什麼。”

    薛妤睫毛微垂,不解地道:“是因為前世之局面,發展下去,會引來如遠古時一樣的災禍,因此送我們回來,處處加以引導,想讓我們提前制止這種局面。”

    “可松珩早有滅妖之心,送他回來,災禍還是發生了。”

    “不盡然如此。”扶桑樹語調十分柔和,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氣,也聽不出任何喜怒,“祂”將手中的黑子落回棋盤一角,柔聲道:“魅族之禍,在他,也不在他,人族存有此心,妖族隱忍頗久,戰端必起。”

    松珩只是千萬個想滅殺妖族的人族其中一個,沒了他,還有許多為之不顧一切的人,諸如裘桐,朝廷臣子,甚至是朝廷與聖地同時選定的諸位城主。

    他只是早走了一步,但絕對不是人族做出嘗試的最後一步。

    “所以,事情走到這一步,魅禍必然會發生,避無可避。”

    “確實無法避免。”“祂”手指挪向棋盤一角,溫聲開口:“千年前,三地爭端已久,鄴都淪陷後,妖都將與人間正式開戰,聖地插手,引發四方混戰,世間生靈死傷無數。”

    “在松珩以天宮之力誅殺數萬妖族之後,龍息破滅,遠古封存的魅與現世因殺戮而起的魅聚集在一起,攻伐天地,而三方交惡,各族無法齊心,世間終亡。”

    “這是我以輪迴鏡看到的場景。”

    所以事情決不能再發展下去。

    “祂”似乎能完全洞悉薛妤在想什麼,逐一為她解惑:“我們雖為聖物,但也需尊服大道規則,不能插手干預人間。”

    不然,扶桑樹和天機書提前預知危險,先除去人皇,再誅殺松珩,魅族來臨,隨手將它們斬滅,這天下也就不需要什麼人族,朝廷,聖地和妖都。

    那完全是聖物隨心所欲的遊樂場。

    “為何不將遠古時的影像公佈,這樣,人人都有敬畏之心,不敢亂來。”這是薛妤不明白的地方。

    “天道不允。”扶桑樹並無隱瞞,“祂”道:“魔族被滅殺,天道盛怒,世間生靈無法存活,這片天地原本該成為魅族的溫床。”

    是“祂”於心不忍,以承受天罰為代價出世,攜手萬物抗擊魅族,才爭取到了生存的一線機會。

    “我與天道同生,看著人,妖與古仙慢慢成長,你們於我而言,是生動的孩童。”

    “為何,天道不允?”薛妤順著扶桑樹的話語往前走。

    “世間生靈,誰都會犯錯,然錯分大錯與小錯。聖地偏袒一人,妖都錯殺一人,是小錯,遠古人皇未盡教導之責,動輒滅族,是大錯,人族在明知魅禍可能前來時,仍心存僥倖,為自己開脫殺萬妖而非趕盡殺絕,亦為大錯。”

    “祂”蕩了蕩衣袖:“不論遠古與現世,這種大錯,從來沒有後悔的餘地。”

    “將魔族與妖族全數滅絕之後,其他人見勢不對,開始痛哭,懺悔,哀求,通通於事無補。即便我出世,那些完全消失在時間中的魔族,他們永遠無法擁有第二次生命了。”

    他們永遠死在了過去。死在了遠古。

    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生靈,是這片天地的孩子。

    “天道絕不想讓眾生覺得,原來,不論做什麼事,都有聖物出面,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確實,也曾猶豫過。”扶桑樹搖頭:“有些孩子,太不聽話了。”

    “當年,我只想送你回來,然天道降下責罰,表示不允。我便想著,若是你們能行,便行,若是不行,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宿命。”

    抱有這樣的想法,扶桑樹還是沒忍住,插了第二回手。

    “你比我想的還要出色。”扶桑樹好似彎著眼睛拉長了眼尾,現出一點溫潤的笑意:“短短二十餘年,整頓聖地,肅清執法堂,聯手妖都,給妖族訴說冤屈的機會,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關係,因你們的努力而有所改善,事情並不會朝著前世的道路發展。”

    所以災禍來臨前,三地能齊心協力,眾志成城,他們也都成長起來,有了無匹的戰力。

    換句話而言,如果薛妤回來,沒有因為因為善殊的話心軟救下溯侑,沒有整頓聖地,沒有破壞人皇的計劃,她只是獨善其身,管好鄴都。

    那麼今日時局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溯侑他。”一路聽完這些,薛妤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吐出這幾個字,難得的頓了頓,好像不知道後面要接什麼才好。

    “他的經歷,只是萬千妖族中不起眼的一點。可作為瑞獸,以這種方式死去,已經能證明這世間諸多荒謬之處。”

    “最後破開天攰之籠的,是您嗎?”薛妤問。

    扶桑樹微微頷首,聲音比春風更和煦:“這世上,從沒有人活著註定就是要為眾人犧牲的說法,你們做到了如此程度,我不會袖手旁觀。”

    “茶仙當真是聖物的分、身嗎?”薛妤道:“我審過她,也用過搜魂術,什麼都沒能查出來。”

    “它是我本體上脫落的一根枝丫,我命它守護人族,充當他們的庇佑,因此,你們的術法,對她不起作用。”

    “它聽人皇之命,在時機未到時,卻沒有太大的能力,只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遊蕩,說服諸多有能力的人族,讓他們促成滅妖之局。”扶桑樹道:“如今,已被我冰封,碾為齏粉。”

    “您覺得,如今人族,如何處理為妥。”薛妤無法做主這些,低聲問。

    “放手去查吧。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族,都應當為無辜犧牲的性命,付出應有的代價。”

    扶桑樹將最後一顆棋子落入盤中,看向薛妤,徐聲道:“兩次干預世間,禍源纏身,天地不容,此事之後,扶桑樹將由裡而外枯死,不復存在。”

    “消散之前,我會賜下諸多靈物,以鄴都為主,分佈各地。”

    薛妤倏地動了動睫毛,她與那看上去沒有任何感情的聖物對視,半晌,鄭重起身,展袖道:“多謝聖祖大義。”

    “不必言謝。”扶桑樹搖頭,用一股力道托起她,道:“因果而已。”

    在薛妤被輕飄飄推出這片空間之前,“祂”緩緩起身,凝視她的眼睛,道:“孩子,你要記得,這世間是什麼樣子,從不是一棵樹,一本書長什麼樣子,蒼生如何,未來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