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寫作機器人 作品

第十八章 緊握歷史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天球的生活圈中似乎不存在一個通行的時間計數。約有一半的球體相信時間是客觀的。另外一半的球體中,一部分相信時間是主觀的,一部分相信時間是客觀但基於各種原因不可能被真正認知,還有一部分則對合並主客觀或區分它們的差異性等話題頗感興趣。對於種種事物的衡量,每個個體都有它自己的標準。各不相同的標準,因為對彼此的需要,最終完成了叫做翻譯的工作。

姑且先用銀球的時間吧。用銀球的時間說,這天是統計歷第四十四年一月二日的凌晨,天球傳達了它第三次預警。

聚集在昭陽的球體數量已經超乎想象,它們密密麻麻地分佈在天球的內外上下,像是翻起來的泥土。站臺上的弦列還在不停運來遙遠光年的意識體。所有的球體都在奔忙,誰都知道一些事情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不過誰都不知道到底會變得怎麼樣,於是新來的球體到了昭陽,也仍然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與徘徊。

等待“淵”的到來是一件無聊的事情。大部分球體選擇了時而運動、時而靜止休眠的方式。

李明都亦是如此。等他再找到銀球的時候,是一次漫長休眠過後第三次進入素覆盆嘗試觀察星簇中的動靜。

那天就被稱為一月二日的凌晨,他沿著黑球帶他走過的道路重新來到了昭陽的最邊緣。那是一片星簇以內、但類星天體以外的空間,一半的世界是永恆的活火,一半的世界是一無所有的虛空。

連接兩個世界的只有噴吐的火舌,與火變成的星。火舌會冷卻,燃燒殆盡的物質在分散中成了這邊緣地帶的簇中星。星星向著昭陽飛過的時候,它的尾巴向著相反的虛空揮發變長,猶如日初出時的霧氣。而它一頭扎進無限燃燒的電漿空間時,所有一切全部燃盡,只剩下一小片這無限大蔚藍空間中泛起的異色漣漪。

因為沒有其他星系的牽引,星簇整體的運動是靜止或勻速的。所以這些新生的星星不總是會毀滅,也有不活躍的、按照既定路徑永恆經行、不會與這唯一的大型天體發生碰撞的倖存者。因為引力擾動的關係,不活躍的天體大多是小的,有小行星,也有彗星。

銀球正是在一顆冰結的彗星上。

李明都剛剛到達弦。它就側過頭,發現了來自弦的注視。

它說:

“你還逗留在這裡做什麼?”

李明都並不驚訝。在第二次進入素覆盆的時候,許多球體拒絕了他的窺視。他對銀球說:

“對我來說,在這裡,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的。”

銀球說:

“也許別的星簇還有其他的門。你可以一個一個找去看。”

他說:

“如果這裡沒有收穫的話,我會去下一個地方。倒是你,怎麼一個人獨行了。另一個銀球呢?它不在嗎?”

現在的李明都可以篤定那兩個銀球應屬一類。

銀球稍微地從彗星冰殼邊緣往上飛了一些。

火舌冷卻下來的物質比大多數人能想象得都要豐富,聚變的火焰製造了包括氧、硅、鐵、乃至比鐵更重的許多元素。但彗星本身的重力不足以支撐它的聚合,在類星天體的輻射風下,存在一層不薄的塵埃。

塵埃似的霧籠罩在銀球的邊緣。銀球注視著弦。在它的視野中,弦上跳躍著藍色的波。

“它去我們的‘故鄉’了。在故鄉里,‘我們’可能正在第三次的肇始、發展與重新建立,這需要一年或者兩年的時間。也許已經不會了,它會帶來結果。”

肇始與發展聽上去不像是在形容動物個體的詞。

“那你在這裡又是做什麼?”

銀球輕微地自旋,變成了一個像是望遠鏡的長方體。

“我和其他在這裡的球體一樣,都對快子飛船的到來翹首以盼,想要親臨直面。”

李明都左右四顧,確實存在為數不少的球體在彗星附近等待。而當他順著長方體的方向看去時,十幾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光線排成一列映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校準光線嗎?”

由各不相同的球體呆在星簇的不同角落,向著同一個方向——快子飛船的方向發出的光。他聽說過這件事。

銀球說:

“‘預言’是遠處的預警,‘光柵’是近處的預警。”

“光柵……?”

這與他聽說的不太相同。

但李明都並不急著詢問。他抬頭往那幾道校準光線附近看去,同時略微轉動了自己的繭。

一開始還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是十幾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光線排成一列,它們彼此離得很遠,看上去很稀疏,像是從昭陽放射的光明被微塵反射而成的虛影。

但隨著繭的旋轉,一道藍色的帷幕披著李明都的眼前。在某種交疊中,原本看不見的東西被重新賦予了顏色,天空頓時變成一道冰幕,橫跨視野兩端,從四面八方圍聚而來,幾乎窮蓋了整個昭陽,流光繽紛,彷彿冰塊折射陽光的七彩明亮。他立刻明白過來,他靠肉眼能見到的光線是在人類可見頻段上同樣發出了波。但在每兩道廣闊頻段的光線之間,另有其他有限頻段的光線。這些光線在可見波段上並不顯著,對他而言,只能在繭的視野中窺得其一角。

“我聽聞是用引力透鏡來標記快子飛船。在快子飛船飛過時,這些光線也會隨之扭曲。但是……引力波應該也是以光速傳播的。那麼這種效應能被我們觀察的時候,快子飛船不也就來到了我們的面前嗎?”

“你說得沒錯,你肯定沒聽仔細或沒問明白,而自己思考了。”

銀球重新變成了一個球體,它靠在凹凸不平的冰殼上,與彗星相比也是無邊小的一個小點,這個小點輕輕地彈動了彗星,彗星就往更邊緣的地方飛去了。

李明都也不尷尬,認真傾聽。他在弦上追彗星而去,同時仰望著冰幕。

所有的光線的末端像是交結在了一塊,每一條線所蘊含的都是能穿透一個星系的力量。它們橫穿的光年或許超過了過去大銀河的直徑。

“在這之間還有一道星橋中繼。星橋會跨空間傳遞遠方的景象,我們還是能比它到來更快地知道它已經到來了。”

銀球說。

“怪不得……”這確實是天球經常使用的技術了,“那麼,到時候會是什麼樣子的景象呢?”

“前方的光線會發生扭曲。而後方的光線會追上前方的光線,成為前方光線中的一圈影子。”

李明都停止了自己的步伐。

也就是那個時候,第三次預警的波從天球發出,佈滿了整個昭陽星簇。蔚藍色的火天幕裡,到處是能量跳躍穿透的斷斷續續的痕跡。

銀球感應到他的動作,往李明都的方向看去。

它看到那個在弦中的藍色倒影遙指著天上的一點,僵硬地說:

“是像這樣嗎?”

銀球猛地從彗星起身,在瞬間的自旋中變成望遠鏡的形狀,遙看天頂。就是那時,警報沿著弦越過了它們的耳簾。

整個他們相處的世界忽然變得渺小。從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線在遙不可及的末端像是波浪一樣被盪開,又在不停生成。前方的光線與後方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像是同心環似的圖案,猶如一條隧道。接著,一個光點從無限延伸的光圈中飛出,像是宇宙在昭陽的邊緣呼吸。

那不是快子飛船。

那是天球真正用來定點的物質,它的靜止質量為零,它同樣以光速前進,它攜帶著信息。而在它的背後那不可視見的東西就是真正活著的、停留在活著的一瞬的、在穿越的、在搏動的、在時間中駐步的。

“它來了。”

黑球凝望著蔚藍天幕外的一如往常的黑夜。

“淵”就是在這個時候造訪的。它的造訪就像它的前進一樣無聲無息,好似不曾存在過。

當時,黑球處在天球的邊緣、黑牆的幕後。它從弦上離開後,故作鎮定地對身邊的紅球說:

“給我最新的信息。”

紅球觀察著黑球。它知道某種決心和信心正使眼前的設計師激動、並且恐懼。它感受不到這兩種情緒,只是在想:

“它確實是存在的,不是虛假的。”

物質可以藉由如光般行進而變得永恆。

那麼它真的會是不變的嗎?

而與一切隨時會變化的東西,像是不同的存在。

大多的時代有後繼的人,後繼的人傳承了前行的人的記憶,他們把那種記憶叫做歷史。樂觀的人認為這種傳承永無止境。而悲觀的人則想,總有一刻將再無後繼的人,那一刻便能被叫做歷史的終結。

但這是一個虛假的命題。因為終結是不會被記錄的,除非還有其他的後繼者,不論這個後繼者是什麼——否則終結之後,勿論談論者,就連知曉者與記錄者也不存在,那麼是什麼東西,什麼思想在意識終結呢?只有宇宙自身嗎?只存在一個永遠不能被主觀認知的客觀事實嗎?因此,對於人們而言,人們只能預言一個終結。

一個終結的時代,卻像是永無止境的時代。

用李明都的時間來說,打前陣的球體採集信息並交由天球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情。光幕扭成漩渦,史無前例的大空洞在光幕中造成,但很快這種空洞也消失了。在它消失的時候,看不見的某種巨大的隱匿的東西已經距離昭陽非常之近,比直接觀測所能意識到要近得多。

在這一時候,整個天球的弦網仍在正常運行,不過天球發佈了一道命令,要控制運行的程度。

原先處在昭陽邊緣的球體似乎多數志在理解“淵”,它們避開了預言的路徑,小心翼翼地潛伏在各處。而另外一部分球體的運動則非常奇怪,它們在這重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反而離開了昭陽。滿天內外的小點隱沒於蔚藍色的天幕下。整個星簇突然變得空空落落。那種先前讓李明都產生幻覺的熱鬧消失了。

銀球屬於前者,它一直在調整彗星的位置,使得彗星處在一個引力平衡點。在這個點上,彗星會受到最小的吸引。李明都憑著弦呆在銀球的身旁。

他問銀球:

“那些球體怎麼走了?”

銀球說:

“首先是因為它們不在乎裡面存在什麼。其次是它們不想見到原來宇宙還存在這樣的東西,所以它們走了。”

那時候,銀色的球體和藍色球體的倒影都在彗星的表面。彗星離昭陽的表面不遠也不近。它像是行星圍著太陽一樣運動,表面蒸騰著微粒作成的雪花。星簇的物質無法進入繭,繭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雪花懸在它的周圍,飄起又落下,像是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霧因為含有的元素的複雜而折射出霓虹般的光景。

李明都看著彗星上蒙著一層煙塵的銀球,忽然福至心靈似的問道:

“你希望裡面存在什麼?”

“我希望它的存在。”

這是它首先的回答。

接著,它說道:

“我還希望,它的裡面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銀球的聲音在轉譯中顯得格外柔軟。這種柔軟,很長時間李明都都不能意識到其中真正的感情。在後來的一個黃昏,他再突然想起這件事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