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疲 作品

第一千一十六章 反響

雖然盛裝打扮的歌者極盡賣力,在同樣全力以赴的樂班伴奏下;唱了一首有一首或是讚頌古代聖賢、或是歌詠生活勞作、或是禮讚山川大地、四季萬物的歌子;但席間的整體氣氛就是熱絡不起來。

不過,相對於席上眾人,強忍著壓抑和尷尬的隱隱氛圍,而不斷勸飲和祝詞不斷的熱忱之意;江畋的更多注意力放在了外間,匍匐、蜿蜒著雲彩一般的成群牛羊;碧野如毯、生機無限的大草原上。

相對於在安西境內見慣了的戈壁荒灘、沙海大漠;或是光禿不毛的險惡山地和植被稀疏的丘陵;或是大片白花花的結晶中,倒映著天青的鹽湖、鹹沼;紅柳、胡楊和駱駝刺所環繞的綠洲田野草場;

或又是安東都護、燕北群山之間;那高低起伏、線條分明的山地草甸、丘陵草野;被金山擋住西來的沙塵,北方的唐努山擋住極域寒流、東邊的燕然山截下暖溼熱風的大草原,顯得格外得天獨厚。

再加上,來自烏布海(大湖)上游的水系流域滋養。因此,這裡的大草原格外的繁密、蔥榮,真正詮釋了什麼叫做可耕可牧的豐饒水草地。與天相連的濃密綠草、稀樹、繁花、畜群幾乎無窮無盡。

又被遠處流淌的條條細帶、銀邊一般的河流分叉,給分割成一塊塊、一片片的天然圍場和地界。圍繞著這些河流形成的邊界,是一簇簇宛如雨後蘑菇一般的聚落、帳群、集鎮;還有碼頭和行船……

而能夠在這片少有的天賦之地,昔日曾經充當過匈奴、柔然、突厥、回鶻的王庭,長期立帳治理的故土上,進行長期放牧和屯墾的,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這也是江畋西行途中,遇到第一家諸侯。

由塞外八十六姓外藩、十四家諸侯之一的哥舒氏,所授土封疆的烏梁侯國。這個哥舒氏,就是源自歷史上那位,“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的一代名將哥舒翰,也是歸唐的突厥哥舒部首領後裔。

雖然在這時空,哥舒元帥依舊被迫出戰,在潼關大敗之後,不體面的淪為安史叛軍的俘虜;但至少他絕食而死之後,有人為之正名一二。就是自稱曾在其麾下效力的梁公,還順帶找到並收留其女。

因此,後來梁公專門找人,繼承了哥舒老帥的宗嗣;並在大徵拓期間轉戰萬里。由此,也積累了足夠的功勳和資歷,成為這個裂土塞外的烏梁侯國起源。世代鎮守此地,防止後世遊牧政權的興起。

世代繁衍至今已是第七代,基本形成了半定居屯墾,半圈養畜牧,又有諸多礦產和毛紡、皮革工坊為輔的運轉模式;更因坐擁金山中礦脈,雖然在塞北諸侯中丁口不算多,卻也是舉足輕重的存在。

因此,出面接待江畋的,正是哥舒氏烏梁候國的三管四領之一。按照《周禮新篇》《周禮釋義》的規範,諸侯列國比照周天子的三公六卿,四輔五官的規制,只能擁有相應減等、降階的三管四領。

比如江畋熟悉的海東公室,還有通海公室;都設置了冢宰(內府管領)、左輔(領議政)、右弼(大統軍)三管,也是輔弼公室主決策國事和教導、規諫日常之責,地位最為尊崇顯貴的頂層人物。

以及,掌管相應國務的春官司徒、夏官司農、秋官司寇、冬官司空,等四大領臣;分掌民務、財計、刑名、軍伍諸事。而這三管四領的名位,又超然於諸多藩臣之上,與諸侯一起名列宗藩院。

因為申報一次都頗費周折,往來傳達就要逾月、半年之期;理論上確認了每代人選之後,就不會輕易的改換變動。自此向下延伸的諸多公、候、伯、子的封土邦國,都是沿用此例而稱謂略有不同。

就像這次出面接待江畋,並且邀宴盛情款待之人,便就是當代烏梁侯的三管之一,官拜內宰的石畢安;他也曾經是先帝丙辰科的二傍進士出身,眼見仕途蹉跎無望,受邀先代烏梁候仕事了兩代人。

因此,他在席間說起話來,可謂是引章據典、如數家珍;在待人接物的態度上,卻又讓人如沐春風,不嫌累贅囉嗦,反而顯得親切風趣。因此有他不斷的挑起話頭,讓席間的氣氛不至於陷入冷場。

直到,一名從帳外飛馳而來,又落馬入帳湊到江畋身邊的軍士,對著他說了幾句之後;頓時就見他眉頭一展,露出了由衷的微笑;而主動舉杯邀眾大喝了一口。而內宰石畢安見狀也不由順勢問道:

“恕老夫冒昧問上一句,憲使可有什麼喜事開懷麼?”

“自然是一樁好事了。”江畋摸索著牛角包金嵌玉的酒杯,巡挲著帳內賓客眾人的表情,意味深長的說道:“因為,朝廷歷次被劫酌金的下落和去處,終於被找到了最後一環。怎能不令人欣喜?”

“願為貴官慶賀!”“願為朝廷幸事!”“願為天子安康、福澤萬載!”“這下便可安然入寢了。”“多虧了上憲興兵討逆有成啊!”在場眾人遲疑了片刻,才在石畢安帶頭下爭相舉杯道賀如潮。

江畋觀摩著他們神情各異、色彩紛呈的反應,同樣在心中有所計較。至少絕大多數人都對此,樂見其成或是順水推舟的以為慶幸;但也有個別人神情恍惚和錯亂驚愕之態;或是難以形容的悔恨念。

顯然,以萬里沙在安西、北庭境內,多年滲透和地下經營的程度;在這與金山山脈為鄰的周邊勢力當中,又能確保多少人在暗中,與之不會產生交集,或是變相的聯繫呢?或許只是程度的多寡爾?

最後酌金下落的線索,是根據“芷娘”破譯出來的密箋;對照已獲中高層俘虜的口供,在南山都監下轄的一處礦區內找到的。這也是一種相當大膽又出人意料的處理方式,藉助礦區產金魚目混珠。

不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帶有銘記的高純度酌金,逐批次的轉移和隱藏起來;還可藉著礦區螞蟻搬家式的夾帶,將這一大批金子熔鍊鑄造,變成直接流通的寶貨,細水長流的慢慢消化處理掉。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礦區內的主要上層,都成為了潛在的內應,或是維繫這條利益產業鏈上的,眾多知情或是不知情的協助者。因此,當外行軍士突入某處廢棄礦坑時,只剩下小半數破碎酌金。

以及堆積起來的襤褸屍骨,顯然是定期被迫參與輸送、勞作之後,就被上報為礦難而滅口掉的受害者。然而,在這片廢棄的而礦坑中,軍士們還抓住了一個吃屍體活下來,有些精神錯亂的倖存者。

而從他口中得到了一個關鍵信息;劫奪西域輸送酌金命令,是出自“萬里沙”三尊之首的日尊;為此,他直接越過主持日常聯絡和協調的星尊,以及提供補給和銷贓的月尊,直接對某位判官下令。

這事情爆發之後,也導致了三尊之間,一度產生的分歧和隱隱矛盾;結果就是萬里沙本部的中高層人物中,有好幾位悄無聲息的消失了;隨之而來的,還有日尊的逐漸潛隱,星月二尊之間的爭權。

這時,在內宰石畢安不動聲色的示意下,連唱了十幾首歌子的盛裝歌者,也悄然退出了帳外,而重新湧入一群身穿多截紗裙,露出肚皮、大腿和肩背的舞姬,在輕快的天竺樂伴奏下迅速扭動起來。

隨著這些舞姬身上綴滿的響鈴搖擺,江畋發散的注意力,也終於被轉移道這些體態曼妙、舞姿動人的舞姬身上。因為,他似乎認出來一點來歷,這是源自天竺侍奉大蛇神的祭祀,名為莫呼洛迦舞。

最早出自天竺最古老的典籍之一,《愛經》中的記載,可以用種種聲色手段使人沉溺,變得衰弱和重病不起;甚至像慢性毒藥,短時內殺死對方的房中術技藝。這些雖然只見皮毛,卻亦有觀賞性。

而見到江畋欣賞的眼神,內宰石畢安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了在總算是略微摸到一點,這位“活太歲”“妖異討捕”的趨好了;接下來,就該是如何名正言順的,將這班稀罕的天竺伎樂轉送對方。

然而這時,江畋卻是突然扣下了角杯;因為,遠在北庭都護治所的令狐小慕,隔空傳來了一件突發狀況;北庭都護府的兵曹參軍事,留下認罪書自殺了;並自稱是“萬里沙”八方使者之一艮雲使。

這一刻,江畋不由意味深長的看向,略閃過一絲不知所措,卻尤自鎮定異常的石畢安,舉杯趨前輕聲笑道:“石內宰,敢問是是何方神聖,專程請你出面設宴款待,欲將我纏伴和拖延在此處的!”

隨即面對他的竭力辯解,江畋只是輕飄飄的拋出一句:“倘若內宰,不能在此處給我一個答案;那我也只能對不住您的款待,自行到烏延泊的居城去,自行尋找所需的答案……”